帝国历1476年3月12日,晴。
虽然在上一篇里我似乎才写下了几句像是结语一样悲伤的话,不过看样子这本日记暂时还有机会接着书写下去。
……
昨天一整天实在是太过忙碌了,以至于我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刚一起来,便听见家门被打开的声音,是那位神秘的住客帕拉汀刚从村口的集市回来。他告诉我他是去贩卖从昨天打倒的那几个逃兵手里得来的刀剑的,那种破铜烂铁一把充其量也就值个二三十亚尔,他总共赚得了一弗龙十二亚尔(一弗龙等于一百亚尔),在这个小村里也算是一笔不菲的金额了。
至于那把破旧的火枪,他说那应当是属于我的战利品…这个年代枪支在普通人手里仍旧是稀罕货,即便是那种快要报废的破枪估计也能卖出一两百亚尔的好价钱……不过我却没打算卖掉它,而是把他挂到了自己房间的墙上当做某种纪念…或许是为了纪念那个在我一生中最不同寻常的日子吧。
……
看着他拎着一堆大包小包回来我就知道其中一大半都已经被他花掉了。
帕拉汀采购的自然是旅行路上的各种物资,有一口不大的铁锅和两只碗、几件简易的厨具、一小袋子粗盐巴和几种便宜的香料,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买了这么多调味料和炊具,却几乎没准备路途上的干粮——只有两条硬面包。
他这样回答:
「不必担心,伟大的自然会馈赠给旅人一切他需要的东西!」
剩下的还有一只将近一升的大水壶,不过据他所说里面装着的是新酿的葡萄酒。
「接下来我还得搞一匹马儿呀,身为骑士怎么能没有马呢?」
「我们这种村子里可找不到什么好马……」
在这个年代一匹好的骑乘马是非常贵重的,听别人说城里的马最便宜的一匹也要三四十弗龙,而更加金贵的战马则可能七八十弗龙甚至一枚金狮(等于一百弗龙)都难买到。
「那家酒馆旁边不是就有一间马厩嘛,我们去那儿瞧瞧吧!」
「邓利老伯养的都是些驼马或者农耕马…好吧,我陪你去看看。」
……
领着帕拉汀抵达马厩,推开栅栏门走进去,刚好撞见邓利老伯正在给饲料槽里面添牧草。
「喔喔,这不是帕拉汀嘛,还有罗佩琉斯小子,昨天真是谢谢你们俩啦…怎么着,今儿个又过来老夫这里有什么事儿吗?」
「老先生,其实在下即将踏上巡游之旅,但苦于身为骑士却没有一匹马儿作伴。」
老伯闻言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道:
「那你可是来错地方了,老夫这儿只有几匹瘦马,恐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呀!」
帕拉汀四下打量了一下马厩里的那几匹马,确实如老伯所言一个个都显得瘦小低矮,甚至有得看起来病怏怏的,让他大失所望。
不过当他注意到在马厩最深处的一匹棕色的骏马时,他忽然眼前一亮然后跑了过去。
「什么嘛老伯,你这儿不是还有一匹好马嘛!」
那是一匹通体棕黑色的高挑骏马,毛色油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即便是对相马一窍不通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它要比这地方其他的马都要更加壮硕与精神,四肢健硕的肌肉让其看起来威风凛凛……我认得它,那是一匹母马,名叫朱皮特,因为经常被邓利老伯雇佣来给马儿们打理毛发或是修剪指甲,我知道它是这群马中性子最烈的那一匹,我好几次都差点把它惹恼了。
「嘿,小心点儿,那家伙可不好惹!」
尽管我发出了提醒,帕拉汀却似乎完全没在听,他好像被这匹骏马给吸引住了似的,走到它面前伸出手想要抚摸他脖颈柔顺的毛发。
我原以为这回他总得吃点苦头了…但意外的是,朱皮特却似乎对他的抚摸一点也不抗拒,甚至竟然隐约间似乎表现出了有些恭顺的态度……我和邓利老伯都有些看呆了。
然后,帕拉汀根本就不打算就此收手,他扶着一旁的栏杆纵身一跃,竟然轻巧地一下就跨上了朱皮特的马背!
「哈哈哈,好马儿,驾!」
他压根就没佩戴鞍具,只是骑在马背上用手轻轻一拍,马儿便脱缰了似抬起前蹄,欢脱地嘶鸣了一声,与他一同飞奔起来,径直地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飞奔出了马厩。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追着他们一人一马冲出马厩,只见朱皮特在村子的街道上大步流星地跑动着,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似的…而帕拉汀则稳稳地骑在上面,也洒脱地笑着,引得路过的村民们一阵称奇。
就这样在附近的空地上跑了几个来回,朱皮特才终于肯停下,小步走回到马厩门口的我们面前,帕拉汀于是从马背上又灵巧地跃下来。
他本想先对邓利老伯说些什么,可还没等他开口,邓利老伯就先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发话了。
「年轻人,这匹马儿……就送给你好了。」
我和帕拉汀都被他的话给吓了一跳。
「…老先生,真的吗?这么一匹好马就白送给在下了吗?」
老人却走到那匹马儿跟前,同样用手摩挲了几下它那柔顺的皮毛,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再次肯定。
「这匹马儿叫朱皮特,是我陪着我儿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它性子烈,除了我儿子谁都不亲近…」
「…我儿子五年前被征召成义务兵,本来是要带着它一起去前线的…可他说不想让这匹马儿在战场上受伤,就硬是要把它留在这儿了…后来我儿子第二年在战场上战死,朱皮特就再也没了能制得住他的主人啦…」
「谁知道今天这家伙忽然这么亲近你,嗯,这或许也是某种缘分……朱皮特这样的烈马不该一直被关在这种破马棚里,年轻人,请你带着它去见见世面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朱皮特的身世,不禁感到鼻子一酸,回想起了我那同样是战死沙场的父亲…而我身旁的帕拉汀则忽然单膝跪地,对着邓利老伯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骑士礼。
「承蒙老先生厚爱,在下一定不负所托。」
…………
邓利老伯最后连着缰绳与马鞍一同配齐将朱皮特送给了帕拉汀,他牵着这匹骏马一路走回我家的木屋前,从屋里把他买的那些大包小包收拾好驼在马儿的腰上,然后重新换上自己那套骑士的甲胄骑了上去,马儿并没有因重量感到不适。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在明媚阳光之下身披铠甲的骑士骑在骏马上,这副样子更加与我心目中游侠骑士的样子吻合了起来……同时我也意识到,该是他启程的时候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给我这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带来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奇特经历,但那也就仅此而已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孑然一身的乡下人,和他这样的放浪骑士不是同一路人。
「帕拉汀先生,路上多保重。」
这还是我第一次…或者说第二次正式地称呼他的名字,并且是在向他道别的时候。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从来没料到过的。
「别说再见这种话呀,杰斯塔•罗佩琉斯先生,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为什么?」
「身为骑士,除了马儿还得有一个扈从才像回事吧?杰斯塔先生你就很合适!」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发出这样的邀请……但说实话,或许在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在我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某个角落里,我可能也曾经期待过能有这样的展开。
就像一个游侠骑士一样踏上旅途浪迹天涯,从每天为了温饱而四处打杂工的日子里挣脱出来,过随心所欲的自在生活?我一定曾这样想象过。
可这种触动在我心里仅仅停留了一秒,就被各种其他的思绪给压倒了。
「……我,不适合……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乡下人,怎么能有资格做您的扈从呢。」
「别这么贬低自己,杰斯塔先生…你不是在酒馆里挺身而出保护了人们吗?你既有勇气也有支撑勇气的力量,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扈从的!」
虽然他这样说确实有些鼓舞到我……可我终究还是一个胆小、懦弱的没用的男人。
「……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我从没有做好过背井离乡的准备……」
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个擅自离开的妹妹……她比我要勇敢得多,有勇气从这种乏味的生活里迈出一步……她现在怎么样了呢?还活着吗?过得好吗?我不得而知。
我不像他那样有勇气能舍弃自己的一切,无论是故乡还是生活。
然而听了我的话,帕拉汀却笑了,还笑得更加欢快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肤浅呐,杰斯塔先生!你还没注意到自己那颗熊熊燃烧的灵魂吗?」
「昨天夜里我读了很多那间屋里的骑士小说,杰斯塔先生,其实你也很向往那种生活吧?」
「你见识过西方大地上那片无比繁盛的秋卡大森林吗?你有试过站在最北方的大雪山上抬起头来透过云层仰望繁星吗?你有观赏过好似从天堂里坠落下来似的宝石河大瀑布吗?你有领略过帝国王都里那雄伟壮丽的宫殿建筑群吗?一辈子呆在这种小山村里,可是永远也无法一览那些诸多的神奇的啊!」
他口中那些壮丽的景观,说实话哪个我都我从未听说过也更从未见识过……然而我却不知怎的忍不住去不断地遐想:
苍翠辽阔的密林、高耸入云的雪山、从天顶飞流而下的的瀑布、繁华的城池与瑰丽的群星…我发觉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了,一幅幅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飞驰而过……我竟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
在逐个与熟识的村民们一一道别之后,去集市上领了昨天说好的三十五亚尔工钱,我背着一只不大的布袋回到村口,袋子里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一瓶墨水,两根鹅毛笔和一本草砂纸本子,以及几本我犹豫再三后拿上的我曾经最喜欢的骑士小说……再加上口袋里的刚好五十亚尔,这基本上就是我的全部财产了。
我还带上了那杆破火枪与搜来的十几发子弹和一小袋火药,我想在旅途中可能会有用到它的时候吧。
帕拉汀骑着骏马在村外就那样等着我,现在已然是下午了。他在马背上不停地向着我招手,而我则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我的故乡,这样一个没什么特点的无名小村。
「我们走吧,帕拉汀先生。」
「不对不对,既然你是扈从就应该称呼我为“老爷”才对吧?」
「那帕拉汀“老爷”,您会付给我工资吗?」
「哈哈哈……那你还是叫我先生好了。」
…………
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已然是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段我未曾设想过的旅途了……前方的路是那样未知,可出奇的是我却丝毫不觉得惧怕。
再见了,我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故乡……不知道在余生里,我是否还能有机会回到这里?或许有一天,或许没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