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集贸坊的,所幸阿娜看上去腹痛已缓,我随意编个借口,称药坊缺货,便匆匆回房歇息,整个人昏昏沉沉。
我似有些明白前因后果了,阿努杀了阿娜的夫君,莫非之后阿娜为夫报仇,对阿努不利,所以赫伦才会惩处她?一念及此,我心猛地一紧,越琢磨越觉有理。
次日深夜,已至打烊时分,阿娜因夫君仍未归,满心焦虑,坐立难安。我望着她,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道出实情。
正犹豫间,门帘轻动,一道熟悉身影迈入。我诧异地看向来人,竟是阿努,蓦地想起他此前所言,这般看来……
还未等我细想,阿努已走到阿娜身旁,神色黯然地掏出那木匣。阿娜瞧见木匣,笑意瞬间消逝,面色惨白,颤抖着声道:“他,他……”
阿努会意点头。
阿娜脸色愈发惨白,缓缓伸手接过木匣,幽幽道:“是你?”
“抱歉,是我。”阿努脸上闪过痛苦之色。
阿娜神情变幻莫测,令人讶异的是,她并未哭闹,亦未打骂,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后,又恢复往昔平静,仅轻叹一声,低声道:“终究还是等到这天了。”
听她口吻,似早知晓夫君之事,抬眸望向阿努,冷冷道:“我不怪你,这是他的命。”
阿努似未料到这般反应,一时语塞。
“你走吧。”阿娜别过头,下了逐客令,“虽说我不怪你,只是,往后也不愿再见你了。”
阿努闻言,身子一颤,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苏瑶,接下来拜托你了,我想歇息了。”她边说边向内屋走去。
见她这般模样,我心泛酸,又满是疑惑。她似无报仇之意,那又怎会被赫伦惩处,怎会落下那般“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几日,事情愈发蹊跷。
阿努并未依从阿娜所言,反倒来得愈发频繁,每次不是帮着忙活,便是送来财物。阿娜虽次次退回,对他不理不睬、没个好脸色,却也没再执意赶他走。总之,情形怪异得很。
时节愈发寒冷,新年节庆渐近,氛围渐浓。古埃及新年是感恩尼罗河神馈赠、迎奉先祖神灵之时,家家户户在门扉两旁悬起棕榈叶、纸莎草编制物与彩绳,祈愿神恩庇佑。阿娜心情渐趋平复,还与我一道购置节庆用品。
转瞬,便到新年前夕,给阿蒙的礼物我已然备好,费了好大劲从尼罗河畔猎户那寻来的狼牙,精心雕琢后,用金线编成项链,还在狼牙背面歪歪斜斜刻上阿蒙的名字。
礼物妥当了,可阿蒙偏爱甜香糕点,不妨再做些美味予他。做什么呢?蜂蜜糕?稍显普通,椰枣饼?缺些新意,对了,果仁酥!往昔在市集尝过,念念不忘,此次正好施展身手。
于是赶忙起身忙活,坚果、面粉,一一备齐。可惜没了现代烘焙器具,滋味怕是差些,也只能凑合了。
正干得热火朝天,一道白色身影倏地闪至眼前,阿蒙那灿烂笑脸映入眼帘,“苏瑶,忙啥呢?”
“啊,阿蒙,别看!”我顾不上满手面粉,急忙将他往外推,他一脸懵懂,盯我片刻,忽地放声大笑。我困惑不已,“怎么啦?”
“你,你的脸,哈哈……”我忙翻出木盒里的镜子一瞧,也忍俊不禁,脸上东一块白、西一块白,下意识抬手去擦,哪知他笑得更厉害,气得我扔下镜子,伸手就往他脸上抹面粉,他也不躲,瞬间脸白乎乎一片,我亦笑出声来,笑了会儿,忽然想起面粉呛进肺里可糟了,赶忙拿过毛巾给他擦拭。
“阿蒙,别动!”我仔细擦着,他微笑着,乖乖闭眼。
“好了。”我话音刚落,他眼就睁开,幽黑眼眸仿若深潭,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也帮你擦吧。”
他浅笑,拿过毛巾,不由分说往我脸上擦来,移开毛巾,愣了愣,眼中闪过促狭笑意,抿嘴强忍笑。见他这般,我就知不妙,拿出镜子一看,顿时火大,像只花猫了。
“阿蒙,你咋擦的!”我边说边把他往外推。
他退到门口,笑意不止。
“我来接你去看灯火祭典呀。”他笑着说。
我瞅瞅楼上,“可阿娜还没回来,我现下不能走。”
“那我陪你等会儿。”
“别了,你也知晓,她夫君是神庙……所以还是别碰面了,我也不想让她晓得是和你出去,免得她伤心。”
我低声道。自那事之后,除了阿努,其他神庙祭司甚少再来。
阿蒙望着我,点头道:“那好,我在神庙前庭等你。”
“嗯!”我回他个大大的笑容。
直至果仁酥完工,阿娜才归来,邀她尝尝,她怎么都不肯,说闻不得这味儿。见她心情尚可,我便告假,往神庙走去。
街道比往日热闹,民众身着华服,夫妻家人相伴,悠然漫步,街边满是售卖精美手工艺品、灵动纸莎草玩偶的商贩,我无暇细看,匆匆而过。
到了神庙,见大门挂着棕榈叶与彩绳,殿内悬满明灯,满是节庆氛围。
“苏瑶!”阿蒙远远瞧见,笑着招手,示意我跟上。
“阿蒙,你不是要带我去看灯火祭典么?”我纳闷跟着他往神庙深处走,感觉不太对。
他神秘一笑,“走吧。”
随他走到庭院后的露台,他笑吟吟指着高处,“就是这儿。”
“啊……”我眉梢一跳,仰头问:“你说的好地方就是……露台顶?”
“对啊。”他笑得纯真,引我至旁侧阶梯,“上去吧。”
谁能拒绝这般诚挚的阿蒙呢?我略一犹豫,拎着食篮爬上。
爬了几级,刚探出头,瞧见露台顶坐着的人,差点摔下去。威严大祭司正手持金杯,似笑非笑瞧着我。
“愣着干啥,上来!”他虽没几分笑意,语气倒平和。眼下骑虎难下,我瞅瞅他,硬着头皮继续爬。
上去才发现,赫伦、祭祀长竟也都在。
我连忙招呼,赫伦微微颔首,祭祀长温和笑道:“阿蒙说带个朋友来,原是你,上次祭祀仪式你似来过。”
我点头,“是啊,上次见过祭祀长一面。”
“如此,你也来饮一杯吧。”他笑眯眯道,想不到令人敬畏的祭祀长这般亲切,与冷峻大祭司性情迥异。
我笑着接过递来的金杯,正欲尝尝,却被人夺了去。一看,阿蒙不知何时上来了。
“苏瑶是女子,还是别饮这个了。”他温柔笑着,满脸写着“不许喝酒”。
祭祀长嘴角含笑,看着我俩,忽道:“阿蒙今年也有二十五了,也该成家咯。”话音刚落,阿蒙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阿蒙,咋啦?”大祭司忍俊不禁。
“祭祀长,我觉着今儿不是谈这事的时候吧。”阿蒙神色尴尬。
“哦?何时合适?过了新年?”大祭司似觉调侃阿蒙趣味十足。
“大祭司,你也别光说阿蒙,你自个儿也是,都三十好几了,还不成家,真叫人操心。”祭祀长摇头叹道。
“祭祀长!”大祭司脸上少见地闪过局促,“我早说过,一心为神庙,可不想被家室牵绊。”
“大祭司是只要佳人不要妻室么?”我想起他往昔行事,脱口而出。
周遭一静,几秒后,众人哄堂大笑。
“呵呵,阿蒙,你的这位朋友真有趣。”祭祀长笑得前俯后仰,阿蒙亦是笑个不停,赫伦嘴角也微微上扬。
忽然,我感到一阵寒意,悄悄抬眸,正撞上大祭司嗔怪目光,我忙往阿蒙身旁挪了挪,那眼神,怪唬人的。
“一同守岁祈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不知明年,咱们还能否这般相聚。”祭祀长忽低声道,眺望远方,神色复杂。
“当然能!”大祭司眼中闪过温情,轻拍祭祀长肩,“祭祀长,明年咱们还在这儿,我保证。”
听着这话,我心骤然一酸,明年此时,怕多数人已不在了。逝去的自是无畏勇士,可活着的,要背负痛苦与逝者遗愿,独自跋涉漫长征途,抛却过往,亦难见未来。
“对了,尝尝我的手艺哦!”我不愿再想,赶忙打开食篮献宝。
“啥稀奇玩意儿。”大祭司皱皱眉。
“是用坚果做的,叫果仁酥,尝尝啦。”我热情招呼半天,唯有阿蒙犹豫着拿起一块,刚咬一口,就吐了出来,“好怪!”
“你,不想吃就直说嘛。”我气呼呼夺回,谁知他又抢回去,瞪我一眼,“我又没说不吃!”
有阿蒙“示范”,无论赫伦、大祭司,还是祭祀长,任我磨破嘴皮也不肯尝。众人皆用同情目光,瞧着阿蒙“艰难”进食,待他要拿第二块时,我及时拦住,罢了,可别再“折磨”美少年了。
“砰!”一声巨响,一道绚丽灯火在夜空绽放,宛如璀璨星辰汇聚,光芒四射,优雅划过天际,缓缓消逝。“砰!”
又是一声,响声渐密,华彩灯火瞬间吸引众人目光。腾空而起的璀璨灯火,照亮底比斯夜空,亦映照着在场众人。
“快看,苏瑶!”阿蒙兴奋指着天空喊,活像个天真孩童。
随着灯火接连绽放,阿蒙笑容愈发灿烂,在漫天华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阿蒙这二十六个年头,不正似这场绚烂灯火,转瞬即逝。
望着满心欢喜欣赏灯火的阿蒙,念及他既定命运,我眼眶泛红,潸然泪下……
“怎么啦?”
阿蒙诧异地问,我才惊觉已然泪流满面,忙擦泪,“没什么,头回见这般美的灯火,太感动了,你瞧,眼泪都出来了。”
目光扫过赫伦,他若有所思盯着我,我心一紧,忙收回目光。
阿蒙又笑起来,轻声道:“傻瓜。”也不知有意无意,他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柔声道:“明年也一起看灯火吧。”我望着他,他仰头望天,嘴角挂着浅笑。我的心,仿若被巨石压着,几近窒息,阿蒙,恐再无明年的灯火了……
若能,我也想——改写阿蒙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