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微晃动,扭曲了周遭的黑暗,却无法提供一丝光明。烛芯被烧得焦黑,翻卷着,蜡油仓皇地四下溢出,在岩石上凝结成块。
无论凯多怎样尝试,他都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他弯曲手指,抖动肩膀,努力想要减轻胸口的下坠感。下一刻,他开始窒息,他剧烈挣扎,想要大叫,最后只是发出沙哑的气流声。
“凯多?”
凯多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奋力扯开干裂的嘴唇,又制造了一些含混的噪音。
一阵脚步声后,凯多感觉有人在推他的肩膀,这触感很轻柔,却像炸雷一样惊得他翻身弹起,他用手狠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等...等等......!”
凯多睁开眼睛,这才看清被他袭击的人。那小可怜皮肤苍白,纤细瘦弱,脸颊因充血变得一片通红,黑亮的短发先是在耳际晃动,又慢慢被汗水润湿,黏在面颊和脖颈上,显得愈加狼狈。
“猎魔人先生...凯多...请...住手!”那人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泪珠在眼际泛出,又被那对漂亮的长睫毛挑起,溅落在潮红的皮肤上。
凯多熟悉那纤弱的嗓音,在他的拇指下方,他感到对方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清醒过来,立刻放松了手掌。
“抱歉,诺亚,噩梦。”凯多坐回铺盖上,长舒一口气。
“嗯...辛苦你了,凯多。”诺亚用手揉捏脖子,上面有一个清晰的红色掌痕。
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睡觉”和“辛苦”联系起来,凯多咧咧嘴。
诺亚走到一张木墩桌前,捏起羽毛笔写了几下。在这间土房子里,要说什么家具最有价值,就只有桌子和笔墨了。
“早安,凯多,今天是我的第五百零七天,你的第一千二百零五天。”诺亚向凯多挤出一个笑容,要是能配上透过窗缝的晨光就更好了,可惜这里从来没有那种东西。
“早上好。”
凯多嚼着诺亚递来的黑肉干,又抿了一口水。他对诺亚说的不是客套话,他佩服对方的毅力。如果仅仅是数日子,就像人们倒数自己的假期一样,这倒没什么,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数日子?那种事能把人逼疯。
在一千五百多天前,猎魔人凯多揽下一个大型委托:一位年轻的塔西特贵族,要探索领地内的一处洞穴系统。在得到预付款后,他拉上四个弟兄,和那小贵族一起钻进了乌漆嘛黑的地洞里。现在想来,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凯多记不清在洞穴里发生的事情了,他只记得巨响、塌方,还有奇异的推力,最后是刀剑相向。年轻贵族发了疯,重击他的头部,尖笑着乱劈乱砍,他们转过头,要把这吃错了药的混账制服,可黑暗中突然钻出了某种东西......某种......?
人们举起武器战斗,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和什么东西战斗,妈的,说不定他们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打架呢!他们一次都没有击中暗处的怪物,倒霉的凯多还摔倒在地,拉着他的战友一起滑入漆黑之中。等到他恢复意识时,他们就已经在这座荒村里了。
凯多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可能仍然在洞穴里,也可能在地表的某个位置,他不清楚。这里不见天光,阴森死寂,连刮风下雨都没有。他们花了很大力气来回探索,掘地三尺,拼命搜集补给品,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我们下了地狱”,凯多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在这期间,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出路,但至少探明了这座荒村:以一间尖顶小教堂为中心,几座土房子散乱分布。这里有被废弃的畜棚、栅栏、农具,屋内有基础家具,都朽烂得不成样子,派不上用场。
至于那些怪物,在数次遭遇之后,凯多能够勉强总结一些特点出来:
它们是形状不定的灰色影子,总能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动袭击,它们不声不响地前进、攻击,它们的躯体绵软,却能轻易将猎物一分为二,再脱去猎物的皮肉,仅在原地留下一副破碎的骨架。它们化身梦魇,在永夜之中猎取性命。
凯多给这种灰色生物起了名字:“恫怪”。
作为猎魔人,凯多处理过不少令雇主头疼的野兽和怪物:从棕熊老虎,到巨魔女妖,他经历过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吊诡场面,并逐渐习以为常。可当面对恫怪的猎杀时,他总是对恐惧毫无抵抗之力。
人们常说“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有道理,恐惧情绪是当事人受到外部刺激,然后自发产生的。但对于那些“恫怪”,凯多认为情况并非如此,他确信这类恐惧是由恫怪直接给予的,压抑自己的心灵感受根本毫无作用。
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是,恫怪能撕烂的不只是猎物的肉体,还有它们的思想。
“凯多,怎么了?”诺亚的声音很轻。
“哦,抱歉,我走神了。”
凯多是在教堂的长椅下发现诺亚的,诺亚看上去是这里最瘦弱,却也是最聪明伶俐的人,他介绍自己说,他是“发动机制造厂的学徒工,懂得操作生产机械,还会识很多字”。
虽然凯多不知道什么叫“发动机”,也不清楚诺亚提到的“伦敦”是什么地方,但诺亚给了他们希望,诺亚是从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进入这里的。出入口有两个,这意味着离开的希望也增加了。
诺亚刚到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他的皮肤很好,称得上细嫩光滑,头发长度恰到好处,且以大部分人对于男性的印象来看,他的五官也有点过于精致了——诺亚很漂亮,美得出水儿。
凯多是不愿意这样形容一位同性的,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是喜欢女人,没错,女人,而且得是那种凹凸有致的传统美女。
“昨天你有布置捕狼陷阱?”凯多走到门边,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
“嗯,但那些幽狼越来越难抓了,它们熟悉了可以布置陷阱的位置,而且...恫怪把它们赶得四处流窜,我们得考虑再换一个食物来源——”
诺亚住了嘴,紧张地看向凯多,后者正做着噤声的手势,侧身顶住了门。
门外有脚步声。
“喀哒”
“喀哒”
值得庆幸的是,门外的东西发出了动静,这至少证明了它不是恫怪。
“喀哒”
“喀哒”
发觉脚步声越来越近,凯多缓缓抽出自己的腰刀,诺亚也从壁炉里拉出一根火钳。
脚步声停下了,小屋立刻被死寂笼罩。
“咚”
门只响了一下,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样敲门。
诺亚给了凯多一个眼神,尽量小口呼吸,凯多则深吸一口气,把手按在了门把上。
那股敲门的力道没有消失,如果不是凯多在顶着门,屋外那东西早就把门推开了。
“可能是丧魂者!”诺亚小声提醒,双手抓紧火钳,迅速靠向了门侧的墙壁。
“看来,咱们得把门轴的方向改一下,你也不想随便哪个家伙一推门就能进来吧?”凯多看向前后颤抖的门沿,暗暗计算时机。
某刻,猎魔人让开身位,猛然向内拉开门,把一个人形生物摔进屋内。
那是一个有着病态的惨白皮肤、浑身衣衫褴褛的肥胖男人,他是个秃头,连眉毛也没有,两只眼睛暴凸在外面,嘴半张着,一道道涎水向下垂落,挂在溃烂的下巴上。
“动手!”
那生物半边脸朝下,爬伏在地面上,布满褶皱的脖子“咔吧咔吧”一阵响动,头颅向后转动了一百八十度,下巴与浮肿的后背对齐。它仰起脸,用那对木讷的金鱼眼锁定了凯多,突然发出一阵尖啸。
声浪冲击着凯多和诺亚的耳膜,好在没有持续太久,在尖啸的音量爬升到最高之前,凯多的刀刃在那怪物的脖子上割出一个圆形,成功破坏了对方扭结成团的喉咙,尖啸随之终止,怪物却仍在扭动,抽搐着想要起身。
诺亚从门后现身,举起火钳,当他看到怪物的模样时,他却僵住了。好在凯多动作麻利,先是把怪物牢牢踩在地板上,用腰刀割断了对方四肢的主要肌腱,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把它拖出屋外。
丧魂者是杀不死的,只能毁掉身体,让它们失去行动能力。
“凯...凯多!”诺亚调整呼吸,稳住语气,“丧魂者的尖叫声会吸引同类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留在屋里,我会出门,先把这畜生丢远一点,然后弄出点动静,把它的援军吸引走。”
丧魂者不流血,只在地面上留下一滩灰色粘液,还有淡淡的糜烂味道。
诺亚推上门,听完了凯多渐远的脚步声后,他转向屋内,从壁炉里掏出几块黑炭,开始涂抹地面上的污渍,他低头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又回忆猎魔人熊一样的背影,还有刚才自己那副怯懦的样子,心口顿时涌起一阵无力感。
有怪物进入他们的住处了,这事以前没发生过,一年前那些怪物甚至只在外面的树林活动,根本不会接近这座荒村,这里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而他呢?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总是承蒙凯多的照顾,尤其在最近,清洁、搬运、做饭、守夜,各种杂活,几乎全部由猎魔人包办,当他提出想要帮忙时,猎魔人一定会拒绝,对方总是说:
“诺亚,现在是我的‘鼎盛时期’,趁现在我能多干一些活儿,你就好好休息吧。”
的确,凯多正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只有短短几天,每次间隔的时长也不固定,也许是几周,也许是三五个月、一年,乃至更久,在这几天里,凯多能做更多的事情,用他的话说,他可算有个猎魔人的样子了,这是他斗志重燃的日子。
可是,既然这段时间这么宝贵,凯多难道不应该善加利用吗?要多探索这个地方,要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至少别把它花在做饭擦地上面,那样就太浪费了。
“是......”
“是因为我啊,因为要迁就我、照顾我、保护我,你不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还平添那样多的烦心事,如果没有我碍事的话,兴许你早就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了,如果,如果我不在的话......”
诺亚攥紧拳头,把手心里的炭块捏得粉碎,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眼圈也红了,他提醒自己不要做废物,不要做只会瞎想然后就哭鼻子的废物。
等到诺亚调整好自己时,他突然意识到,门外一直传来嘈杂、细碎的磕碰声,好像有东西一直在敲击门板或者地面,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那一刻,诺亚被吓得汗毛倒竖,凯多不在,他根本没有自保能力,他感到自己被死亡的阴霾渐渐笼罩,几乎发出了小声的哀求,祈求门外千万不要是那些怪物。
就在这时,他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壁上的长剑,那把修长的钢剑是凯多的武器。
如果手法得当,诺亚可以用这把剑闩住门,那样他就安全了,可他没有那样做,他紧咬牙关,拔剑出鞘,好不容易熟悉了剑的重量,他边打颤,边向门前迈了几步,接着伸手缓缓拉开木门。
“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我就有和你一起生存下去的资格,如果我不能......猎魔人先生,你就少了一个累赘。”
没错,无论怎样,结果总是好的。
门开了,诺亚倒吸一口凉气,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也跪在地上,去检查那个倒在门前的人。
那是个年轻女孩,长得比诺亚高,年纪和诺亚相仿,也许能当他姐姐,她倒在地上,黑色长发向四周散开,玲珑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她看见了诺亚,一对眸子里立刻透出满满的倔强,她因用力而鼓起两腮,在发觉自己确实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后,她又换上一副幽怨无助的表情,红着脸,张开嘴唇要说什么,虽然最后没能表达出来,不过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是想请求帮助。
“猎魔人...小姐,你,你变回来了。”
“我讨厌你用‘变回来’这种说法,给我改成‘变过去’。”
女孩皱起眉头,还想维持猎魔人的威严,诺亚却笑了。
看来猎魔人的“鼎盛时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