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雅几人就这样出发,他们点燃灯笼,踏上前往矿坑的路程。
他们早就习惯了这里,无心留意这方天地的景色,实际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景色,外面完全是黑与灰交织的一片混沌,近处立着几座破土屋,远一点是残垣断壁,视线尽头铺满连绵树影,他们脚踩晦暗,头顶漆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到处都黑乎乎、雾蒙蒙的,看得多了,让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真安静。”
“嗯。”
像是例行公事,莎雅讲出这句话,诺亚加以回应。这是他们一行四个人,在赶路过程中唯一的交流。
直到他们遇到了把守矿坑入口的芬利和罗德里克。
芬利的资历最浅,也是这里最容易沟通的人,他向四人亲切地点头,对老宾格问了声好。另一边的罗德里克则截然不同,他原本在瞌睡,这下突然精神抖擞,直直立正,他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两眼在莎雅和诺亚之间打转,好像他能选一个娶回家似的。
“哟,是我们可爱的小诺亚,还有莎雅小姐,真是...真是......”
莎雅听到罗德里克这混蛋咽口水了,连那家伙的胡茬都好像兴奋地立起来了,这给她恶心得够呛,不由得抿紧嘴唇,皱起眉头,在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写满厌恶。
“吼吼,真是啤酒花儿一样香醇的美人儿!”
和这帮兄弟共事这么多年,莎雅怎么都想不明白,狩魔佣兵团这么广受尊敬,到底是怎么产出一个如此猥琐的行业精英的。
“闭上你的嘴,罗德里克。”莎雅远远站住了脚步,“你们碰到的那些人呢?”
“在里面。”罗德里克举起手,大拇指往矿坑里怼了怼。
莎雅真想给罗德里克脸上来一拳:
“你们不分一个人出来盯着他们?”
识相的芬利立刻低头道歉,罗德里克倒满不在乎,拍胸脯做了保证:
“你道歉干啥呢,芬利?这是我的主意,别看他们吵吵闹闹的,他们哪都去不了,我们看着洞口呢。”
“你再给我说一遍。”
与刚才不同,现在莎雅平静得有点诡异,眼中隐约闪出愤怒的火光。
罗德里克的表情僵住了,他抱起肩膀,好像要防御什么似的,不过他不可能面对莎雅服软:
“啊?我说我们正看着洞口呢,小姑娘,你听不明白吗?”
“你是真他妈混蛋,罗德里克,你活该烂在这里,恫怪就应该找上你这种人,即使你能回去,你也当不久猎魔人了,你的归宿就是被怪物撕成碎片。”
莎雅的语气沉重而平淡,仿佛在念悼词。
罗德里克被骂懵了,跟个河马一样大张着嘴,半天没讲出话来。
莎雅无法忍受这种态度,当年她之所以联系这四个兄弟跑委托,最大的原因不是他们战斗水平高,更不是他们资历老,而是莎雅认为这四位干活周全,行事谨慎,几人互相之间能靠得住,在佣兵这个行当里,这些是金子般可贵的优点,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更何况他们是狩魔佣兵,是猎魔人,他们的对手远远不止人类一种,他们要面对的妖魔鬼怪比罗德里克逛过的妓院还多。
锐意进取的行事风格,严谨专业的态度,机敏狡猾的战术,高效致命的武力,现在莎雅怀疑他们到底还占哪几样,这晦暗之地禁锢了他们的自由,如今难道连他们引以为傲的种种本领,都要被磨损殆尽吗?
“‘猎魔四艺’,这姑娘给你上了一课,罗德里克,这是堂复习课,现在,你是要继续站在这发呆,还是带我们去找那些新人?”老宾格嗓音低沉,显然他也在压抑怒火。
罗德里克木讷点头,近八尺的大汉这会儿有点恍惚,他垂下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莎雅的表情。
莎雅的眼神尖锐如矛,那不是年轻少女该有的眼神,因为那对冰蓝色的眸子属于一个真正的猎魔人。
矿坑里的地面黏黏的,踩上去不太舒服,入口通道很狭窄,两侧有过壁挂火把的痕迹,只是目前都已经光秃秃的了。
诺亚踢到地上一个生了锈的铁灯笼,疼得直咧嘴,众人停下来等他,不一会儿,就见他捡起那个变了形的灯笼追上来了,莎雅帮他往灯笼里塞炭,引燃,再拍拍他的后脑勺以示鼓励。
根据罗德里克的说法,那些新面孔着装很奇怪,嘴上叽叽喳喳个不听,不是在抱怨太黑、太冷,就是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明天赶飞机”,“下周有考试”,“女朋友在等我”,“再迟到的话会被老板炒鱿鱼”。
在罗德里克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看似态度激烈,不断提出各种诉求,实际上却相当软弱,他们不想,也不敢做出任何行动来改变现状,连稍微走几步都不愿意,就像嫖客没有带够钱,什么好事也做不了,却又不想放弃,只能拼尽全力在妓女面前耀武扬威。
“少来那些比喻,太恶心了......你说他们有许多人?”
“嗯,我清点过了,他们一共二十三人。”
罗德里克扭正他的壶盔,左手在头盔边沿摩挲着,罕见得用大头思考了一会儿,
“嘿,关于刚刚你骂我的话——”
“你自己去想,我没空和你浪费时间。”莎雅觉得对方在反省了,轻轻翘起嘴角。
“......臭表子,凯多当真把你调教得不错。”
像罗德里克这样的畜生,即使是赞美别人,也是绝不讲人话的。
通道越走越宽,直至众人来到一个庞大的主厅,这里满地都是铺盖卷,角落立着装工具的铁箍木桶,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桌,旁边是静谧的火盆,看样子是给矿工们集中休息的地方。
芬利去点燃那个火盆,炭块发出噼啪脆响,与众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在房间内制造出杂乱的回音。
“他们人呢?”
莎雅皱紧眉头,
“这里什么都没有。”
宾格显得更加不悦,两撮白胡子高高扬起:
“你跟我们保证过的,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嘟囔着脏话,不停扫视房间,他脑袋在肩膀上来回转,可哪怕他脑袋转得再快,这房间里也不可能生出半个人影。
“安静,安静下来。”
怀恩斯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他单膝跪地,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岩面上,缓缓合上双眼。
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在下面矿场,至少十三人以上,在那个最大的矿点,在那附近。”怀恩斯宣布。
“那我们这就——”
怀恩斯的结论立刻得到了证明,来自脚下的一声惨叫打破了寂静,那是女性的尖叫,厚岩层把那声音扭曲得怪异瘆人,像鹰身女妖的哀嚎。
众人立刻飞奔起来,先是向前,离开主厅,又继续穿越一条往下延伸的通道,悬浮在空气中的灰粒愈加浓厚,视野里出现了诡异的菌类,菌体细小,菌帽尖尖的,通体散发出灰色荧光,像蛛网一样爬满岩壁,给人以相当不详的预感。
在通道尽头,有一台被铁索吊起的升降台,在平台中央立着一根拉杆,看上去完全锈透了。
罗德里克是最慌的一个,他箭步冲在最前面,哼哧哼哧喘了几大口气,才扳动那根沉重的拉杆,升降台随之“咔哒”一声,开始咕噜咕噜向下落去。
诺亚提着灯笼,照亮了狭窄的升降井。灰荧菌反射灯笼的火光,却好似吞噬了火焰的热量,平台越往下,四周温度就越低,当温度低过一个临界点后,众人的鼻子和嘴巴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到下面去?”诺亚的衣衫最单薄,冷得瑟瑟发抖,恨不得钻进谁的怀里去。
猎魔人们早就没空在意冷热了,他们全都换了表情,紧绷起脸,不约而同地在脚下跨出半步,稍微降低了重心。
“武器?”有人询问。
“武器。”有人回答。
芬利一手从腰间摘下斧头,一手提起盾牌,老宾格抽出他的武装剑,怀恩斯将他的砍刀搭在肩后,罗德里克把一支锥形箭装进他的重弩,狠狠拉动弩弦。
“诺亚,站到宾格后面去,他能保护你。”
莎雅把诺亚拉向宾格,抬手握紧颈后的剑柄,准备出鞘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