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密，一弯月亮在众星拱卫下悬挂在山巅，暗淡的月光将魔城迷宫映照得阴森且模糊。
一名叫做卢瑟福的五级冒险者倚靠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蹲坐着，他被关到了一个兽笼里，笼子低矮，即使是坐姿也抬不起头。冒险者被抓来时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搜走，只披着一片破布用来御寒和遮羞，他浑身擦伤，灰尘污泥混着血痂让他面目难辨。
同样的笼子还有三个，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名冒险者，其中一名二级冒险者已经被斩掉了右手，失血和绝望让他神情恍惚。
四个笼子排成一列放在一处地下牢房里，这里阴暗潮湿，霉味夹杂着陈年的便溺味让人作呕。这里一片漆黑，牢房的铁门由一名侏儒妖看守。
当四人刚关进来时，大家都还斗志满满，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杀了魔王，只要能撑到魔王死去，自己终将得救。
在完全的黑暗中四人难以准确把握时间流逝，但无论怎么估算，被抓进来也过了一天一夜，而原定计划是第二天早上去挑战魔王的。心里的不安在他们见到寇斯特那虚幻的身影时转变成了绝望。四狂幽魂寇斯特据说不死不灭，只要魔王还活着她就不会死去，每经过一昼夜就能复活。现在寇斯特的出现只能说明魔王讨伐的失败。而向魔王刀兵相向的人，从未有过活口，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人来营救自己了。
在这种情况下，二级冒险者瞅准了机会突然发难，从笼子里伸出手抓住了侏儒妖守卫，但在守卫身上并没有发现钥匙。徒手拧断侏儒妖脖子前侏儒妖发出的短促尖叫引来了骷髅守卫，守卫用长矛去捅二级冒险者，并在一名夜魔的帮助下斩掉了他的右手。
见到这一幕，剩下三人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四人沉默不语，他们现在毫无办法，只能静静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来临。
门外偶尔会吹来散发着青苔气息的新鲜空气，这时候卢瑟福闻到一股熟悉的甜美味道，他猛然回神，再想探寻时却了无踪迹。正当他摇摇头想打消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时，旁边另一个笼子里的四级冒险者向他搭话：“卢瑟福？”
“嗯。”卢瑟福含混地应了一声。
“你刚才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你也闻到了？”卢瑟福突然来了精神，一个人可能出现幻觉，但两个人不可能同时搞错。
“我闻着像是明烛行者身上的味道。”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像。”虽然这么说挺不好意思，但卢瑟福真的觉得明烛行者身上有股很好闻的体香。
“你说会不会他们已经杀了魔王，但其实只是一直没找到咱们？”
“很有可能，毕竟魔王城这么大。”
“呵，白日做梦。”断手的二级冒险者气息衰弱，插进了二人的对话中，他继续说：“如果魔王真的死了，那魔域早就乱了，这里的秩序都是由魔王一个人的权威建立起来的。魔王死了之后魔物魔族们会自相攻讦，我们要么被丢弃不管，要么会被路过的魔物吃掉，而不是像这样被看守着。”
“那有没有可能魔王死了的消息被隐瞒了？”卢瑟福不愿意放弃这一丝渺茫的希望。
“隐瞒？被谁隐瞒？为何要隐瞒？魔王如果真死了，那么同伴们一定会四处出击，清除魔王城里的其它魔族，你觉得现在这里有哪怕一丝混乱的样子吗？就算底层的魔物们不知道事情真相，四狂一定会第一时间获知魔王的生死，寇斯特这时早该远遁隐藏，远离混乱中心，而不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你说他们会不会其实还没有去挑战魔王，而是先来营救我们？”
“哼。”
面对这样为了一个想让自己相信的结果，而不断寻找理由的人，二级冒险者不想继续搭理，他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脏污的破布。
见二级冒险者这样说，剩下两人也不再言语，地牢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散发着橙色光芒的飞蛾扑棱着翅膀来到地牢，卢瑟福赶忙轻声呼唤同伴，四双眼睛直愣愣注视着飞蛾，一时间大家都说不出话。这种温暖的感觉几人都体验过不止一次了，虽然微弱，但这光芒的确是属于湖灵圣女的，属于明烛行者那盏带给人安宁感觉的火光。
飞蛾未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大家注视着飞蛾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
还不等四人交换想法，门外走廊就陆续传来“咣当”的声响，应该是什么金属物品落到了地上。四人屏气凝神，不久后轻微的脚步声和布料摩擦声传来，在这静寂的地牢里让人听得十分真切。直到一抹橙色亮光撕开黑暗，映射到四人的瞳孔中。
莉雅举着烛台出现在了门口，她此时的形象算不上体面。长裙上满是污渍，斗篷也不见了，右眼裹着白布，形容憔悴。但在四人看来，莉雅宛如神明信使一般，庄严而圣洁，代表着光明和希望。卢瑟福不禁看呆了，反应过来时已然热泪盈眶，就连那位已经自暴自弃的二级冒险者也有些哽咽。
莉雅隔着铁栅栏门看到四人，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然后把食指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用自己刚才偷来的钥匙串在铁门上逐个尝试。
铁门吱吱呀呀打开了，莉雅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聆听，确定没有动静之后才蹑手蹑脚走进地牢。
“别出声，别提问，跟我走。”莉雅低声对三人说道。
莉雅先打开了卢瑟福的牢笼，当他终于能直起腰之后，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让他感慨万千。卢瑟福走到地牢门口望风，门口不远处的骷髅卫兵已经散落成了一堆普通的白骨，刀和盾掉落在旁，卢瑟福小心拾起，握住武器让他安心不少。
没多久剩下的三名冒险者也被放了出来，五人轻声潜行，路上的卫兵都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他们跟着莉雅七扭八拐终于穿过寇斯特的地牢回到了地面上。虽然只是被囚禁了两天两夜，但重新看到漫天星斗还是让四人感觉恍如隔世。
莉雅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带着四人快速穿行。在启明星高悬，东方出现一丝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一处安全地点。众人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都瘫倒在地。
莉雅身形摇晃，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卢瑟福赶忙上前搀扶：“明烛行者大人，您没事吧？”
卢瑟福把莉雅扶到草坪上坐好，莉雅神情虚弱地摇摇头，摘掉了被血污打湿的面纱，这是四人第一次见到莉雅的真容。莉雅不算漂亮，浓重的金色眉毛甚至让她有几分男子的粗犷气息。但此时在四人眼中，再美的女神也不过如此。
“不碍事，稍微休息下就好。”说完莉雅把蜡烛吹灭，闭上了眼睛。四人中实力最强的二级冒险者主动提出放哨，让大家都稍微休息下。他攀爬到附近一棵比较高的树上，警戒四方，偶尔看看自己断掉的右手，满脸的颓唐和沧桑。
莉雅和寇斯特谈好条件后也找了萨秋波丝和奥克。萨秋波丝那里还有三名活着的冒险者，但已经被玩弄得了无生气。莉雅见到他们时三人浑身赤裸，下体红肿，嘴角流着白沫，眼神迷离。萨秋波丝说他们应该是废掉了，如果莉雅需要的话用精壮男子就能换走。
莉雅又找到了奥克，在偷袭兽人营地时奥克他们也袭击了冒险者这边的营地，当时数百低级冒险者一哄而散，大多都被奥克埋伏在附近的手下捕获了，少数几个让萨秋波丝捡了便宜。
奥克看到莉雅没一点好脸色，让手下把抓到的几十名冒险者带了过来，当着莉雅的面逐个杀掉。冒险者们看到莉雅先是求饶和献媚，当奥克开始亲自杀人时喊骂声震天，叛徒妖婆不绝于耳。
奥克向莉雅挑明，今后两人再无瓜葛，自己不会妨碍莉雅，但也绝不再提供任何帮助。
莉雅维护自己立场的手段只剩下眼前这最后幸存的四名冒险者了，她向寇斯特说了自己想演出戏，寇斯特很干脆地答应了，还给了莉雅几个紫红色的小球。这是老鼠的膀胱，里面装满了蝮蛇的血液，这种血液不会凝固，和人血类似，在需要用到血液进行施法时经常用作替代品。莉雅将其偷偷含在嘴里咬碎，凸显自己受了严重的伤。
直到太阳驱散清晨的薄暮，气温渐渐回升后莉雅才悠悠醒来。她这倒不是装睡，她用一天时间四处奔波，想多救下几名冒险者，几乎没有休息。
莉雅被好好安顿在一处柔软的草坪上，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光斑随着微风在她身上摇晃。
“明烛行者大人，您好些了吗？”看到莉雅睁开了眼，卢瑟福问道。
莉雅慢慢坐起，消失的右眼带来了剧烈的偏头痛，莉雅皱眉按住了太阳穴。
“我没事，你们怎么样？”
四人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还是由卢瑟福回答：“如您所见，好歹算捡回了一条命。“四人披着的破布应该是在莉雅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洗过了，都显得湿哒哒的，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骚臭味。
“你的手……“
莉雅看到了那名二级冒险者，腕部以下骨肉暴露，参差的创面显得十分可怖。
“呵呵，有劳明烛行者大人挂心了。与其在意这点小伤，还请您讲一讲讨伐魔王的事情吧。”他讲出了所有人都隐约猜到结果，但又都想求证的事情。
莉雅面露苦色，深深叹了口气才说：“挑战魔王失败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活着回来。”
一时间众人无语，各怀心事，或许是对失败的悔恨和惋惜，也或者是对幸存的庆幸和欣喜。莉雅在卢瑟福的搀扶下站起，去一旁的水池边洗了洗脸上的血污后才向众人讲述了自己编织的故事。
莉雅一行在击败寇斯特后和原计划一样，第二天清晨就去魔城大殿挑战魔王去了。但未曾想到魔王竟然没有远行去和古龙交战，他以全盛之姿迎战众位冒险者。虽然魔王的确很强大，但在众多高段位冒险者的合力攻击下最终败下阵来，正当科沃德要给魔王最后一击时，变故突起，魔王竟然捏碎了自己体内的魔晶，剧烈的爆炸让猝不及防的冒险者们受了很重的伤。借此机会魔王悄悄隐遁入黑暗中，借由自己强悍的再生能力重组了肉体。而冒险者这边虽然有多名光明法师，但终究没能让冒险者们恢复战斗力。随着时间的拖延，局面对冒险者们愈发不利，队伍在魔王残暴的攻击下不停减员。眼看讨伐魔王无望，科沃德拿出了他一直珍藏的空间卷轴，将莉雅送了出来，留下幸存的最后几人与魔王进行最后一搏。莉雅在远处小心观察，直到日落后魔城大殿的门扉终于打开，几名肉翼恶魔开始搬运冒险者的尸体。莉雅此时终于确定，这次战斗以失败告终。
接下来莉雅借助湖灵圣女的帮助，找到了被寇斯特抓住的几名冒险者，然后用梦蝶的力量偷偷进入地牢，将几人救走。
“那你的眼睛就是在同魔王的战斗中受的伤吗？”卢瑟福问。
莉雅小心解开缠在头上的绷带，露出印有魔王印记的额头，纵贯上下的撕裂伤口，以及空洞干瘪的眼眶。
“不，这是驱使梦蝶的代价。”
莉雅走到水池边，让水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庞，看到自己的右脸如此丑恶，莉雅潸然泪下。四名冒险者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好在莉雅没过多久就用几个深呼吸止住了啜泣。她继续说道：
“湖灵圣女为了帮助我们，用尽了她最后的力量，你们在地牢里时应该看到了一只发光的飞蛾吧，那就是梦蝶，是湖灵圣女最后的神迹。湖灵圣女虽然能与其沟通，但已经没有驱使它的力量了，于是我献上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莉雅尝试着睁开右眼，肌肉的抽动让莉雅头疼欲裂，脓血从微微睁开的眼皮缝隙中流出。
“明烛行者大人，真的很抱歉。”那名二级冒险者突然单膝跪在莉雅身前，说：
“明烛行者大人，是我们的无能连累了您和湖灵圣女，不但几百人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居然还需要您亲身涉险来营救我们，为了我们四个废物让您失去了一只眼睛。我不像吟游诗人那样能言会道，我只能说，今生此命，但凭驱使。”
剩下三名冒险者也面带愧疚，同样单膝跪在了莉雅身前，重复道：“今生此命，但凭驱使。“
“大家别这么说，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是我让大家身处险地，最后白白断送了一千多条人命。“莉雅赶忙将四人扶起来。
卢瑟福神色黯然，被扶起后对莉雅说：
“我们是冒险者，接了任务就该完成委托。权责明晰，更何况此行委托人已经先行支付了定金，还作为向导带领大家同行。一路上绕过了多少机关陷阱，让我们能以全盛姿态面对魔王，我们都有目共睹。以明烛行者大人的所作所为，无论在哪里都能算得上仁至义尽。更何况在任务失败后居然亲自设法营救，以娇弱之躯行英雄之事，真的让我等无地自容。“
莉雅被说的一愣一愣的，本来还准备了好多说辞来撇清责任，现在看来完全用不上了。
“但我终究负有责任，回到博德城后我自会向所有人请罪。“这几名冒险者受到现在的气氛感染，情绪波动较大，比较好骗。莉雅深知回到博德城之后所面临的局面才是真正的挑战。
“请罪？明烛行者大人何罪之有？又能向谁请罪？“卢瑟福看来已经完全站在莉雅这边了。
“向失去儿子的父母，向失去丈夫的妻子，向失去父亲的孩子。无论怎么说，都是我把他们带出来的，没有料到魔王是全盛状态也的确是我的过错，之后我甘愿承受他们的一切怒火。“
“虽然我只是一名五级冒险者，但如果明烛行者大人真的要接受处罚，我愿代为承受。“卢瑟福的眼神中满含着坚定何决绝。
“我们也是，明烛行者大人的所作所为我们有目共睹，大家都是人证。如果有人对你横加指责，我定然不会放过。对冒险者家属的补偿，我们自会想办法，如果有人硬要命偿，冲着我来便是。为了你，死不足惜。“
二级冒险者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但语言刚劲有力。莉雅从小就在欺凌和嘲笑中长大，她也时常幻想着有个无条件疼爱自己的哥哥就好了，现在大家的话语触动了莉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刚刚止住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谢谢……谢谢……“
莉雅不停地向四人道谢，胡乱将眼泪和鼻涕从脸上抹开。四人轻声安慰着莉雅，却让莉雅哭得更厉害了。
幸好现在这里没有其它人在场，否则看到四名魁梧的壮汉浑身只披着条破布，围住一名哇哇大哭的女性，不知道会怎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