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清晨,即白,灰天白云,几只飞鸟,山,路,树,草,花,双飞的蝴蝶,双飞的燕。
这是哪里?
这是山里,这是侠隐山,山不大,本无人,后来有人。
路上泥泞,别人的脚印,别人垫的片石,别人扯倾倒的草,倾倒的灌木,某人的心里一紧。
回去的路通向未知,上山的路通往确定。
冷,呼出白气,白气散尽,双飞的燕。
上山,烂泥下陷,滑,脚印,腐败气息,湿气,垫泥的石,扎根倾倒的草,往上爬,树压倒似的高,空间被植物挤压着,唯有一条细小的空间小路,某人走一会停一会,不开道刀没有使用,路很好走,心里的路不好走。
树间缝隙,看见破落茅屋,茅屋倒了,呼出白气,白气中浮现过去完好的茅屋,三个人,一个老的两个小的围绕着茅屋生活。
茅屋是个充满记忆的地方,现在倒了。
听说云上是仙宫,仙宫里面住着仙人,庄子逍遥游中的仙人无拘无束。
右手是棍子,棍子变成了登山杖,与地接触的地方沾满了泥巴。左手是酒和油纸包裹的烧鸡,烧鸡是野鸡有些凉了。
要修好茅屋吗?算了,人不在了,修好茅屋也没用。
回头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湿气重,路滑,高的地方向下的地方更滑。
又看见了双燕,却没有看见三燕齐飞。
什么东西跌落草丛地面的声音。
回头一看,看不够的人就站在上面,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一双温柔的杏眼眨动,微张樱唇,牙白,精致的鼻子,脖子,隆挺的胸部,衣服丝绸粉白长裙,勒腰带,凹凸有致身形,长裙,倒在地上的伞。
目光扯开,地上的湿润的泥,青草从泥泞的泥水长出,石头,湿掉的麻布裤脚,湿掉的草编鞋子,鞋子的右边是棍子,棍子尖端沾着泥。
风声,衣服飘动的声音,突然出现的裙摆,裙摆上隐纹白兰垂柳吉祥如意福禄寿珍琦走兽飞凤凰,针织细小粉白鞋,粉白鞋上是卷草葡萄飞蝠鹿八仙宝。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头上的触感,轻抚肩膀的触感,露水从肩上弹开的声音。
“来了?”温柔的女声,如春阳下的残雪融融。
“嗯。”声音简直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扯住的左手腕,右手拿着棍,她的左手是温热的,她的右手拿着伞,某人像电触了,人傻了,呆呆傻傻的跟着走。
女人完全盘起的发髻,发髻上金银镶嵌玉簪,玉簪吊坠着多子多福葡萄葫芦以及合何仙,脖子又细又长,粉白裙的背面依旧是隐纹各种花纹,玉带,袖边裙边是黄金线针织包住,腰枝纤细臀部扭动风情万种,华贵雍容。
冷,崖,雾卷,松,松针上的露珠,冷,墓碑,墓包,墓包上的春菊绿色生长。
墓碑刻字:花谷雨之墓。
陷入回忆,回忆里是一个老的带着两个小的,曾经是幸福的一家人。
老的埋葬了,两个小的就在墓前。
花谷雨,好听的名字。姓花的人本就很少见,花美丽绚烂同时生命短暂。谷雨,春天雨生谷长,万物生机自在谷雨。花谷雨,名字好听,而且意蕴深厚,春风化雨,他是个有爱心的人,养了两个小苗,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
男的江湖上自称白鸮,他本没有名字,他是孤儿,孤儿没有父母就没有名字,跟着收养人的姓氏,也姓花,名字却不好听,花不白,不白听起来就不好听,而且容易让人联想起来不白之冤这个词语,所以他更喜欢白鸮而不是不白。白,清清白白,为人正道。不白,即为黑,黑恶黑心,坏人。鸮,猫头鹰,良禽,专司捕鼠,好,有正义。
女的江湖上没有名声,不是孤儿,有母,姓赵,不知道叫什么,故也姓赵,叫赵羡儿。赵百家姓大姓。羡儿,羡慕儿子,寄托了母亲的期望,她希望是一个儿子而不是一个姑娘。父亲不详,母亲是娼妇,她是娼妇的女儿。一日冬天下雪,她三个月大时,母亲抱着她找到花谷雨,为了让花谷雨收养这个女儿,夜里爬上花谷雨的床,花谷雨赶走了母亲,留下了孩子。
赵羡儿早来三年,花不白晚捡三年,赵羡儿是花不白的姐姐。
赵羡儿在墓前扣头,花不白看着她精致的侧脸看得愣了,赵羡儿是花不白的师姐,花不白从小就和赵羡儿在一起,花不白喊她姐姐,赵羡儿喊他弟弟,可弟弟却对姐姐多了一丝多余的情感…
那是一份怎样的情感?
花不白曾经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水潭,石头上摆着粉白的衣服,水潭里面有个人,一个女孩,波光粼粼的水里是谁?赵羡儿,看不真切却比看清楚更加迷人。花不白看得眼睛都突出来,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只是觉得很好看,很迷人,浑身在燥热,几乎热得发昏,他第一次看见女孩子的身体,同时觉得有些难受,他憋的难受,一闭上眼都是某人的身体,生病了,病得很重,是心病。花谷雨曾经教导正人君子之道,君子当正大光明,而他却鬼鬼祟祟做了不该做的事,未经允许偷看某人,简直色胆包天,罪大恶极,而且他很惭愧,他做了一件坏事,虽然之后在没有做过,但是依旧是梦魇,而且这将一辈子是他的秘密。
花不白现在很惭愧,他只有在赵羡儿的面前,眼睛的光彩是微弱的,十三岁时偷看一直作为他心中的罪孽,他不敢真诚面对赵羡儿,也正应了他的名字,不白。
现如今赵羡儿也已经嫁人了,花不白不敢反对,他有罪,有罪的人总是无法理直气壮的,他不敢告白。无数的夜晚在梦相会,醒来时他汗流浃背,用手扇自己的脸。
“师傅在那!”赵羡儿看着墓碑,视线聚焦坚定,情思无数。
这声音就像春风,心化了,骨酥了,花不白却更加痛苦。
想到这样好的女人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嗯……”简短的一个字,想要说很多,说不出来,只好沉默。
墓前,香鼎三柱香,清香的烟氤氲而上,纸钱烧着,赵羡儿微笑着,向着亡灵诉说着自己家庭的喜怒哀乐,那是她的家庭,听起来很好也很坏,她的家里已经没了花不白,赵羡儿成为花不白最熟悉的陌生人,而且越来越陌生,赵羡儿十六岁以后,赵羡儿的人生里,花不白就很少出现。
今天是花谷雨的忌日,花谷雨认识的人不多,认识他的人却不少,他是真正的隐士,脾气古怪,武艺却高强,慕名而来的挑战者很多,仙去后连挑战者也没有了。花不白以为早上没人来,没有人会在早上登山拜坟,最合适的时间是中午,中午阳气正胜,坟墓阴气重,正好抵消,人就信这一套。但看到祭灵时开的山道时,他已经预感到她已经来了,比花不白来的更早。
“有多久没有见面了?”赵羡儿问。
“三年一个月零七天!”花不白道。
三年一个月零七天前一天,赵羡儿嫁给了别人,至此花不白发誓再也不见赵羡儿,心已经碎了,时间也许会抹平一切,结果三年一个月零七天的今天又见到赵羡儿,花不白发觉他是错的,时间没有抹平这一切,这份压抑的感情,更加深的刺伤了他。
“这三年一个月零七天里,我曾无数次邀请你来家里做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粗布衣烂草鞋,活脱脱一个流氓,一辈子颠沛流离,也不愿意让我帮你,我这边安定的很,也能给你安排些营生的活计,吃穿住行自然好得多,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家人,可你总是推脱,总是不来,难道我们不是家人吗?我惹你讨厌?”感觉到赵羡儿视线是灼热,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眼里大概猜测含泪,也许伤心的表情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楚楚可怜。
一壶酒,展开的油纸,油纸上是烧鸡。
“我有事走不开……”蹩脚的推辞,手上沾着湿掉的泥,手指缝里的泥十分难受,花不白想不出别的借口,而且花不白不想骗赵羡儿,赵羡儿是他的初恋。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说话时请看着我说,地上有什么?烂泥巴?酒,烧鸡?看着我的脸,我的脸碍着你的眼睛吗?在师傅面前,你就这么绝情吗?想想我们小时候一起练武心,一起玩耍,姐姐一直记得,而弟弟却完全忘了,我是你的姐姐,哪里有姐姐生活富足,弟弟却流落街头?”手帕,泪,哭泣声。
“我没有流落街头!”花不白倔强的话反驳。
“没有什么区别,在我眼里。”赵羡儿的声音里坚定而具有进攻性。
花不白再说不出话,他不敢直视赵羡儿的眼睛,眼睛会暴露情意,他在感情上是个脆弱的人,眼泪突然会决堤,哭得像被父母呵护的宝贝,他从来不是那种孩子,他也不愿意成为那种孩子。
正是因为有情才绝情,难道他还要亲手毁灭赵羡儿的幸福吗?自己穷光蛋一个,有什么资格和赵羡儿的丈夫比?赵羡儿的丈夫是大清朝廷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汉人官的张庭正,花不白又是什么身份,说好听是百姓,说不好听就是流氓,饱一顿饥一顿,又好惹是生非打抱不平,注定不太平,哪个女人愿意一生奔波劳累,居无定所,担心丈夫安危?跟何况还要成为别人的累赘,这太可耻了,作为男人太可耻了,赵羡儿完全不懂男人,赵羡儿认为他还是男孩,他知道只要多在赵羡儿身边多待一秒,他就越控制不住自己,也许心中的爱会化为恨,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姐弟也没得做了,对那个给了赵羡儿幸福的男人折磨,让有情人分离?
花谷雨是个正人君子,花不白自然也是。
可是谁又能可怜他?他已经退让了,而赵羡儿的热忱更是无比的利刺,狠狠扎在花不白的心里,赵羡儿越是好,花不白越是痛苦,他宁愿赵羡儿是个坏女人,这样他就不会爱她了,不过也幸亏她不是,不让也不会爱上她。
就保持现状,就很好。
张庭正大赵羡儿十岁,对赵羡儿很好,从来没有欺负过赵羡儿,赵羡儿要什么给什么,这样的好男人很少见,更何况,在张庭正诸多政治联姻的家里,大妻小妾众多,他独独宠幸赵羡儿,有夫如此,妇复何求?所以花不白再也不跟着张庭正了,也许动过杀心,后来被张庭正的真诚折服,就偷偷离开了张府,赵羡儿根本不知道他,他也没有出现在赵羡儿的世界里。
“今天是来祭拜师傅的,不是来聊这些事情的。”花不白半晌后说道,不过他又后悔,他发觉自己在拿师傅来当挡箭牌,花谷雨已经是个亡灵了,可是却被他利用,花不白对自己简直就要呕吐,所以只好扣了三个头,额头上全是泥。
“我今天来的很早。”赵羡儿说得很平静,只是客观事实,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她说:“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来,以前我总遇不到你,我却总能看见一只烧鸡一壶酒,我知道是你,能记得师傅的只有你和我。”
“是的。”花不白机械的答。
“你在避开我,我找不到你,我请了假,特意从昨天就来了,晚上很冷也很长,清晨我终于看见了你,我终于还是抓到你了。”
泥巴,赵羡儿的脸,眼睛,微暗的眼袋,可爱可怜,她看过来,一直看着,泥巴。
“终于抬头了,姐姐很高兴,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你跟在我后面,我带着你走,没事,我可以保护你,爱护你,不必颠沛流离。”赵羡儿的话语温柔。
生气,无名火,攥紧的拳头。
“我娶妻生子也要跟着你吗?”冷漠,绝情,无情的话语从嘴里脱口而出。
“为什么生气?姐姐能帮衬点,对方是谁?我能见见她吗?”赵羡儿的话依旧温柔。
温柔的利刀剜心,简直要吐血,花不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怎么情绪化,他觉得只要多待在赵羡儿身边,他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变得暴躁易怒。
“师傅,明年再见!”花不白站起身,就要离开。
“站住!”赵羡儿冷峻的命令。
没有回头,只觉得她一定很气也很伤心,虽然一定是这样,他却不得不这样做。
“放过我……”花不白恳求的话。
“放过你,我什么时候压迫过你?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姐姐,跟我走,要不然,我们就断绝关系,再不往来!”似乎想象得到她在咬着牙狠狠道。
花不白定住,抬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太阳被一座山挡住一半,又踏上下山的路。
风声,花不白的耳动,握紧的棍,转身,哒的一身,两物相碰,是伞和棍。
伞是收起来的,油纸面上是花不白早知道的山河社稷图,女子细腻白皙的纤纤玉手握着炳,粉白隐纹袖子,细长白玉脖子,桃红珠润的嘴,露出来紧咬的白牙,喘着粗气的细致鼻子,杏眼圆睁,竖起的眉。
“就算打晕你,你也得跟着我走!”赵羡儿道。
伞柄从扇身一抽,一把宝剑粉墨登场,伞中剑。
剑刺向花不白的面门。
棍中刀抽出来,侧转一拍,剑偏了方向,从脸左侧划过,身体迎上赵羡儿收不住的力,撞个满怀,感受到温暖和隆起胸部的柔软,以及一阵暗暗的幽香。
转身,擒拿手,掰大拇指,卸掉赵羡儿手中的剑,剑落在地上,推开赵羡儿,赵羡儿要落地时,又被拉起站稳,花不白跳开一丈,站在一旁。
“剑法已钝了,姐姐!”花不白冷冷道。
赵羡儿羞愤脸红,一直看着倒在地上的剑。
伞中剑,棍中刀,花谷雨转给两人的武器,原本天生一对,现在却针锋相对。
“以前你总是败给我,为何?”赵羡儿气到锤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一直醉心于刀,只有一件事可做,也唯有一件事可做,我和刀已经融为一体。姐姐你有太多事情可做,附庸风雅,琴棋书画,经商联络,迎客交友,剑只是其中一个。而我只有刀!”花不白道,他看着自己的刀,上面上好油,锃光瓦亮,保持如新。
“你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
“我刚刚说的是气话,你永远是我的弟弟,请原谅我。”
“嗯,你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说完,花不白朝着山下而去,心在流血。
太阳温暖,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