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巷尾,堆积的垃圾发酵的腐臭味、排泄物散发出的氨水味,混杂着鼻腔干裂的血腥气味。
一件破布斗篷是她遮身的衣物,也是隔绝脏污的唯一道具。
恩多玛到这城镇已经数日,她还记得艾琳用烙铁在自己的大腿上烙下原罪印后说的那些话。
“恩多玛,原则上你不可以遮挡这道烙印,从今往后,你就不再和教会有任何关联。
黑魔法师之罪一死难抵,我们失去了三位信仰坚定的同袍,和无数惨死的平民…恩多玛,请忏悔吧。”
那时艾琳做了什么,疼得意识模糊的恩多玛并不清楚,只记得大腿似乎被清凉的水浸润,但疼痛难消。
“我曾宣誓为你忠诚,十分抱歉,但我并未背叛。十分抱歉,圣女大人…如有需要,请你随时给我写信,我会保护你的安全,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艾琳的声音冷静、淡漠。
左腿上阵阵抽痛涌向全身,将思绪带回现实和更近的彼方,破漏的斗篷下不止的泪水宣泄着她难忍的阵痛。
“恩多玛,你可认罪?”
她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仿佛信教徒的坟墓在自己身前构筑。
“以圣火涤荡她的心,随后流放远东吧。”
污浊不堪的自己,被烙上原罪印的自己,教皇冰冷的话语为自己的伤罪染血。
“杀了她!掩盖黑魔法师存在的恶魔!”
紧闭的双眼拒绝直视他那怒火无穷的眸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是被她,原来我的孩子…咳咳、咳咳咳…”那妇人的啜泣让气管阻塞,但不用说,她也知道后面那句话是什么。
冰冷的镣铐将双手紧锁,一边读作灾厄,另一边写作恶魔。
“哈……”温热的叹息,那是谁的失落?
是教皇吗?不、他的眼中有光,一如以往,教皇从不迷茫。
“把这个刽子手杀死!”
那妇人已经缓过来了,这刺痛人心的言语却给恩多玛带来一些慰籍。
“圣女变成了恶魔,那救世主又在何处呢?”
在临死的尽头,恩多玛脑中如此想到。
“风会带来黎明的诗,圣光将引领我们走向神圣的救赎,苦难的日子终将过去,神谕中命定的勇者会从魔物的手中夺回那些土地,带领我们前往那堆放一切美丽的过往!”
那是教皇对他们立下的誓言,是神的意志,她从不怀疑,没有人怀疑。
……
“你个蠢材!”
突然而来的声音让恩多玛从回忆中惊醒,听那皮带的声音越来越近,短暂思考后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全身泥污混杂,脏臭令人难耐,又在这种阴湿的角落,不管来人是谁见到自己这副模样都有不小的风险。
“诶呀!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跟塔斯提说话你不要插嘴吗?”
“叔父,那个畜牲可是在指着你的鼻子骂啊!”
恩多玛实在无处可藏,只好跪在角落的垃圾堆旁,用斗篷遮住全身,祈求不被发现。
即便左腿紧绷的皮肉如同撕裂般疼痛,恩多玛也只能流着泪忍声。
“你你你!啊呀!我怎么会有这么你这么蠢的侄子!他可是这维纽里的大贵族!那可是我们的大买家,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你动动你那生了锈的脑子啊!
过几天,最近才传来风声,说是西边的圣罗兰特要易主,那会给我们提供多少生意你知道吗!塔斯提大人可是我们重要的客户,又是这场行动的发起者之一。”
年长者的声音愈发气愤,而他的侄子却没了声,只听着他叔父的谩骂。
“诶!蠢货啊!你快跟我去赔礼道歉,货我来给,这次可别出差错啊,算叔叔我求你了,这次可别在出岔子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这对叔侄的脚步终于离开,恩多玛翻过身。
“啊啊啊…”恩多玛压低声音哀嚎,发泄腿上的疼痛感。
满身污秽的恩多玛已经顾不得地上有多脏,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再不抓紧时间离开,或许又要被教会的人发现。
待身体稍微恢复,拖着疲惫的身子,恩多玛一瘸一拐地离开小巷,向城外走去。
街道上的行人无不远离恩多玛,她的身上脏臭难闻,将身体挡的密不透风的斗篷上净是些泥土和不知名固体的混合物,和一些新沾上的液体。
恩多玛能听到那些人在议论着什么,不漏一寸皮肤的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对他们的议论,恩多玛只能压低兜帽加快些脚步,顾不得左腿的疼痛,她只知道越早离开,就能越早躺下休息——不会有什么地方的气味比城里的小巷更令人感到反胃了。
“啊!”
不看路的下场便是如此,撞到别人是再正常不过了。
恩多玛紧张得退后几步,她不知此刻该如何应对,自己只想快些离开,但即便视线受限,她也能看到眼前这位的华装。
“无礼!你这脏臭的贱民,撞到人还想跑吗?”
衣着华丽的男士身旁那人本想上前抓住恩多玛,可或许是斗篷太过脏污,他最终没能下手。
“威曼”,他将名为威曼的男子推向身后,“不要紧,威曼,你知道我们的宗旨。”
男子试图上前将恩多玛的兜帽摘下,却被恩多玛闪开。
“放肆!西福斯大人这样宽恕你,竟还敢…”
“诶!威曼,别吓着她了。我对有潜能的鸟儿,一向都很宽容。”
西福斯走上前去,俯身细看,他最能抓住那一瞬即逝的声音,那轻如莺啼般的嗓音。恩多玛还想逃离,却被西福斯抓住手臂。
“这位小姐,请你看看…你的身后?”
西福斯直起腰杆,将手收回,恩多玛环顾四周,自己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无可奈何之际,恩多玛只得放弃逃跑的念想。
“我叫西福斯,是一位…商人。你刚刚弄脏的外衣价值连城,我想你应该清楚。”
恩多玛抬头看向西福斯,那外套竟有金线织入。
低沉下头,恩多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从流离失所最终惨死,变成做别人一辈子的奴隶。
“我、我没有…钱。”
恩多玛发出虚弱的声音,就连简短的一句话,都因绝望和疼痛得颤抖而含混不清。
“哈哈哈,大家都听到了吧?这位小姐没有钱财赔偿,也是,衣着破烂如穷旅者,举止仓惶如囚徒,怎会有钱财?”
周围的人都一齐笑出声来,连同西福斯,这轻饶的笑声压在恩多玛身上是多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瘫倒在地。
“小姐”,西福斯俯下身去,以求更接近恩多玛,“我认为,你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代为偿还这普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还清的赔偿。”
西福斯又起身,向其他人说道:“带走,我等了这位小姐许久,不可动她分毫!”
所有人都止住笑声,他们都知道违抗西福斯的下场,平时的谈吐和善和不代表他是个好伺候的主。
以他的财力和古怪多变的性格,随时可能取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他们只是拿钱办事,可不想搭了性命。
“快点儿快点儿…”
“你们谁来搭把手。”
几人小声交谈着,将恩多玛搀扶起来,跟随西福斯直到走进一家裁缝店。
“西福斯?你来这是要给新晋的鸟儿换上新的‘羽毛’吗?”
裁缝店的店主向西福斯的身后望去,只见几个膀粗腰圆的男人围着一个身形瘦小,身着破布斗篷的孩子,原本的期待只一瞬变为一脸嫌弃。
“你们几个,该回避下吧。”
几位侍者互相看看,西福斯的命令不得不遵守,将恩多玛放在椅子上后走出店铺。
“老朋友,艾霖内,为这位小姐拿来一身合适的衣服。”
“西福斯啊西福斯,看上这小孩儿?”
店主艾霖内端着木尺靠近细看,用木尺挑起恩多玛的兜帽远远地查看,虽见不到全脸,但只那细嫩却脏污的皮肤也能看出这是个小姑娘了。
“啧啧啧”,艾霖内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失望,“收留一个这样的小孩儿?西福斯,太阳今天打西边出来了?你还会做这样的慈善?”
西福斯面带笑容,“哈哈哈,艾霖内,你可别拿我取乐了,她刚在街上撞了我,又没钱,我总不能就这样放她跑了吧?”
“哎呀呀,说得倒是花,那你不还是得给她花钱?看上脸了就直说,可别净找些漏洞百出的借口啦!”
艾霖内说着,从一旁的展柜取出一套不算华丽的布衣,虽然用料便宜,但做工却是精致,能看得出裁缝多么用心。
恩多玛暗自感叹自己居然还能想这些,竟还有余心评判衣物,眼下的自己可成了他人的口中食,且不说这点,甚至自己腿上被烙下的原罪印会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犹未可知。
“老朋友,这件多少有些掉价了吧?你刚才也看过了,知道她是谁。”
“西福斯!你可别乱说哦,我可不认识这小姑娘。”艾霖内话说如此,眼眸却有些闪躲,还有些轻微的叹息。
“我清楚,艾霖内,快换一身吧,实在是不合她的皮肤。
对了,你的店里有没有热水?”
艾霖内扶额轻叹道:“里屋。”
“这位小姐,你听到了吧?快进去清洗一番吧,以温热水沐浴,不在教庭中可不常有啊。”
恩多玛十分犹豫,她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被轻易认出。
“还是说,我要叫你圣女大人?”
她的瞳孔放大,随后又平静下来,认出又能怎样?自己已经是罪人,害命无数,罪无可赦。
这样想着,恩多玛的瞳孔变得混浊,再也没了过去那般地坚定。
“啧,圣职者就是麻烦,恩多玛小姐,我无所谓你从前是什么身份,无所谓你犯了什么事,更无所谓你带着怎样的目的。
我看中了你,这就是我给你的,你活着的理由。能让你活下去的才是神,懂了吗?现在,我才是你的神!”
艾霖内传出轻咳声,向她望去,原来她在憋笑。
“咳咳!”
原本西福斯想让艾霖内严肃一些,却反让艾霖内憋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没、没想到,一向不信神的……哈哈哈,你也会说自己是神啊?哈?”
“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不就行了?”
西福斯握起恩多玛尚还稚嫩的手,向她起誓。
“恩多玛,我不将你视做圣女,我的财产是对你今后生命的保证,教会是我曾经的向往,救下你,也算是了结了儿时的梦想。
我向你起誓,我绝无他意,仅只想救你,仅此而已。而你何时离开,都无关系,我会给你一笔钱财,足够你安身立业。”
恩多玛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接触钱财,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不信神的人。
该不该相信他?不,自己没有逃离的可能,对方怎么想,外面有他的人,自己都只能答应。
“哈……”
恩多玛深叹,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坏的可能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