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我利用午休的时间查看起夏叶给我的笔记本。
叶以澜,年龄16岁,生日是4月30日,家里是做小买卖生意的。是美术班的成员,班级里的优等生,绘画得过好几次省奖。
简洁的个人介绍下面,则写满了不少她同班同学的评价。
“很高冷,不爱说话。”“天天就会讨好老师,所以才能每次拿第一吧。”“没有朋友。”“画的花很好看。”“狗眼看人低。”“怪怪的,总是一个人吃饭。”
“不是,她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
不知道是谁,大咧咧用红笔在最底下用力写道。
教室里此时静得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我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正好能感受到从敞开的窗户中吹来的习习凉风。
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边享受着风的吹过鼻子的惬意,边咀嚼着看到的消息。
叶以澜似乎是那种成绩好却拒人千里之外的优等生。但我明白,这都是基于他人眼中信息得出的结论。
一个人对外展露出来的自我,他人看到的自我,还有自己真正的自我,全都是不同的。总之,现在还不能往下推断。
她那一天究竟是怎么去到山里的?是因为逃学?还是被人绑过去的?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人敢光明正大在大街上绑人。
感到苦恼的我眉头紧锁,突然用手摸索到笔记本里有一页明显凸起。我急切地抽出一看,里面是夹着一张报纸上的剪切画。
那是报纸对叶以澜失踪新闻的报道,让我感到惊奇的地方是,报纸上记载的她失踪时穿的衣服——
身穿淡蓝色裙子的少女失踪多日。
我的记忆中,看到的她明明穿着校服。幽灵会保持着自己死前的样子。而且,她失踪那天是要去上学的,不太可能穿着便服吧。
也就是说,打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去学校。会是熟人作案嘛,诱骗她逃学然后再将其杀害。
不对,就连她有没有遇害现在都要打个问号。在分开前,夏叶是这么描述的——
“我从山坡上要滑下去的时候,是叶以澜她抓住了我的手。”
“还有更具体的内容吗?是什么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我想继续追问下去,夏叶只是沉沉地摆手一叹。
“不知道,我每次能看到未来,就好像电影里的片段。起先是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然后像闪电撕开黑暗一样,亮起一些画面,闪着白点和噪音。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地点,只能根据事后的信息推断。”
我记得,有一次夏叶兴高采烈地炫耀说自己看到了一串数字,猜着是中奖号码,结果那其实是自己家里新换的座机号。
“其实,就算看到了,未来也是无法改变的。”
某个下着大雨的晚上,我们躲在商店屋檐下躲雨时,夏叶曾冷冷地对我说道。
夏叶能看到的未来,有时自己周围的事情,有时是完全不相干的遥远地方的事件。我所了解的到夏叶看过的未来,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隔壁省某个人气很高的主持人出轨罢了。
一时兴起的我,学着漫画里的情节,把夏叶的能力命名为「闪映」,可惜被她一票否决了。
思绪万千的我,在脑内思绪的海洋中打转许久,周围尽是迷雾,让我看不出一点方向。
想了太久,直到刺耳的上课铃响起,我才意识到午休已经结束了。被吵醒的同学睡眼迷蒙的起身,教室里充斥着一股隐忍不发的怨气。
数学老师大踏步走进教室,用黑板擦敲敲讲台,很干练地喊到:
“上课了。”
这堂课有周测,我决定靠做题来换换思路,接着又顺手捅醒了还留着哈喇的同桌。
在这间教室里,我一直用心扮演着好学生的形象。
我不喜欢学习,但也不没有那么讨厌。况且做一个好学生还可以让老师们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便我做自己的事情。
上课的时间既漫长也短暂,四节课上满后,整个教室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大伙翘首以盼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教室里的学生顿时犹如烟火炸开后四散的火星,一个个飞奔出教室。
我慢悠悠走在最后,避开下课拥挤的人潮。站在走廊尽头,等着另一个班出来的夏叶。
走廊和外面平台连接的门敞开着,傍晚的余辉探进来,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金色影子。
人已经几乎走光了,感应灯熄灭,走廊里顿时塞满了朦胧的黑暗。远远地,传来一串轻快的哼唱声,反射在廊道上,十分明显。
“你才来呀,夏叶。”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
“那倒不是,就是有点好奇。”
夏叶用脚打着节拍,晃悠悠走到我跟前,似乎心情很好。
“走吧。”
她的一只手放在身后,弯弯手背,示意我跟上。
我没有发问,而是径直跟在她身后。出了教学楼,就是连接学校四栋主建筑的大平台。学校的楼体一律青砖灰瓦,抬头就能看见黄昏浓郁的光罩在这些古色古香的墙体,别有一份风味。
下了平台,向北走转过两边的食堂和宿舍,后面是一排郁郁葱葱的竹林,隔开了学校的后花园。这里有一方小湖,湖中心还搭着朱红色的观景台。
按湖种了许多的白色的花,可惜大半已经凋谢,路上洒满了残白,那是花的尸体。
我认得,这是荼蘼花。
眼看周围的景色越发陌生,我忍不住发问。
“这是要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夏叶故作玄虚地笑笑,她很乐衷于这样玩弄人。
“茶蘼花落了,夏天要来了啊。”
她拾起地上的一朵花瓣,放在手心中,呼出一口气又将它吹走。
我们围着湖绕到对岸,在道路和围墙间夹着一片树林,幽暗四起,只有远处落在湖面上荡漾的一点残红还能显出夕阳的痕迹。
路的尽头居然还有一栋小楼,只有三层楼高,也是青灰色的外墙。周围种满了各色的花丛,我觉得这里一定很适合养老。
“这里,就是学校美术馆。”
夏叶简洁明了地解释,美术班的老师们也在这里办公。
“我们去找叶依澜的班主任聊聊吧,看看她知道点什么。这可是我下课后绕着圈子从老师那问来的。”
“嗯,真是帮大忙了。”
我点点头,自顾自走向阶梯,夏叶赶紧追过来扯扯我的衣袖。
“就这样?”
“喏。”
我拿出剩下全部的糖交给她。
大厅里很冷清,正中间摆着几个我看不懂的铁青色塑像,左手靠墙的一侧陈列着老师介绍,我走上前查看。
“这个就是我们要找的,安晴老师。”
因为嚼着泡泡糖,夏叶鼓起腮帮子,用手指点点其中一个年轻女人的脸。
照片上的女人有着修长的鹅蛋脸,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满含心事,又好像是在仔细盯梢对方。
根据照片下的介绍,安晴老师是去年刚入职的老师,擅长风景画和人物画,目前担任美术班的班主任。
“你不觉得她的眼睛让人不舒服吗?夏叶”
我转过头不再去看。一旁的夏叶却直接无视了我,她抬起下巴示意,用轻快的语调指挥起我来。
“走吧,就在二楼。”
通过大厅里侧的螺旋楼梯,就能到达二楼。这里摆满了各种画像,从国风山水画,西方古典画,再到后现代的立体主义,让人宛如置身于绘画的迷宫。
我小心翼翼躲开那些还在晾晒没有干透的油画,大概是学生们的练习。头顶的吊灯反射在地面的玻璃板上,令人有点眼花缭乱。
“就是这扇门。”
夏叶用眼神指示着,从玻璃回廊往里走,自左到右数第三扇门就是了。
她走在我的前面,连门也没敲,而是径直扭开门把手,冲着里面问候道。
“你好老师,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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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晴坐在原木椅上,撑着脸看向窗外淡蓝的暮色。她最喜欢行将落幕的傍晚。因为再也没有比渐渐消退、渐渐黯淡的颜色看上去更美丽的了。
屋里静极了,所以用于乘放调料的冷柜发出的噪声是如此的不协调。桌上堆满了学生们今天交上来到作品,但她并不想看,而是满脑子想着自己下一副作品的主题。
在安晴眼中,绘画是表达的艺术,看到的事物并不重要,心中所想才是重要的。世间一切都不过是符号,这些符号经由心赋予意义,再通过画笔表现出来,这才是创造。
在所有符号里,安晴最喜欢人的笑,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能表现出万千种心情。在人的表情里,再没有比笑更纯粹,更值得被记录的了。
她用手背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任膨胀的暮霭逐渐占据整个屋子。暧昧的黑色中,她想象着挂满墙壁的画像上,经由她创造的各色笑容将她包裹。那都是安晴的作品。
可是一个不和谐的问候突兀响起,打碎了她的想象。
“在的。”
安晴微笑着起身,顺手打开屋子的灯,一下子亮起的光让她不由得眯起眼。
“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打扰老师了。”
一前一后走进来两名男女生,安晴认得其中少女的脸。一看到她那张如朝露般珍贵的笑靥,创造欲在她心中激荡起阵阵涟漪。
“哎呀,这不是小叶嘛。这位是?”
安晴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少年的眼中有种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举手投足间带着仿佛看淡了一切的慵懒。安晴觉得他像只不爱近人的怕生小狗。
“老师你好,我是陆川,高一三班的。”
他自我介绍时也是看着周围的空间,很少在人身上停留。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嘛。”
安晴招呼两名学生坐下,少女很热情地拉了几句家常,而少年则一语不发,静静听着她们谈话。
“老师,这些都是你画的啊,好多都是笑脸哎。”
少女带着赞叹的眼神欣赏着墙上的作画
这些充其量只是俗媚的作品,只是为了发泄一时内心的几栋。真正让安晴满意的创造,她不会示于外人,那是只有她能独占的爱。
“还好啦,小叶你的笑也很好看哦,什么时候来给老师当个模特。”
“嘻嘻,有机会一定的。”
“简直就像罗莎莉亚·伦巴多呢。”
一旁的少年沉沉的嗓音,冷漠地插入她们的对话,就好像一把剪刀裁断纸张。
“哦,是那个著名的婴儿是吧。”
“是,我是想说老师画上的笑脸,和她很像呢。”
安晴第一次认真注目起少年,少年反倒害羞起来,微微低下头,带着半分歉意笑笑。
“老师,其实我们今天是想问问依澜的事情。”
听见这个名字,安晴做出悲伤的神情。
“那个孩子啊,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们其实是朋友,所以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少女很热切地注视着安晴的脸,眼中写满了期待两个字。
“哦,我倒是没有听那孩子提过。真是没想到。”
“嗯……听说老师和依澜关系很好。”
少女眨眨眼,继续波澜不惊地说了下去。
“是啊,依澜她总是跑来和我交流画画的事情。她之前老是在班上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你们这么两个朋友替她担心,我也很开心。”
安晴说着,露出无比落寞的微笑。
“其实关于她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没什么能告诉你们的。不过……”
安晴停顿下来,稍微思索后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她父母的地址。要是你们知道些什么,记得也告诉我一声。我也很担心依澜,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谢谢老师!”
少女伸出一只手,接过她抄下的地址。她的手腕纤细修长,尤其是在灯光的照耀下,安晴有种想把它切下来当做收藏品的冲突。
“那我们不打扰老师了,先走啦。”
少女看了眼天色,起身告别,站在她身后的少年也跟着站起来。安晴感觉少年就像个只遵从少女指示的机器人。
“有空再来啊,别忘了给老师做模特的事情。”
安晴依依不舍地告别,她其实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
“一定,老师。”
少女回身招招手,向门外走去。紧跟着她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其中一幅画发问。
“老师,这个是您在学校画的吗?”
房间里的画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少年指的那幅下标注的时间是五月五日。
“是啊,那天是假期,而且赶上学校排修电路,没什么人,我就一个人跑学校里画画了。”
那是幅风景画,画的是湖边当时开得正盛的荼蘼花,灿烂的阳光下,花儿仿佛真的在随风摇摆。
“原来是这样。”
少年看了很久,然后冲着安晴微笑告别。
安晴忍不住皱起眉,她不喜欢少年的笑。这是第一次,她从一个人的笑里感受不到一点感情。
“对了,老师,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大约是察觉到了安晴的心情,少年也收起了脸上伪装的笑,目无表情地发问。
“如果,老师你就是犯罪嫌疑人,会想着把叶同学藏到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