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周围的声潮也极速离我而去。我感觉置身于寂寥的空白之中，唯有朦胧的虚幻里，叶依澜缓缓向我飘来。
我屏气凝神，她的脸如电影中的画面那样，逐渐放大。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刺骨的寒意从她的眸子流入我的眼眶，令我的太阳穴如遭锤击般疼痛。
“你怎么了？没事吧，陆川。”
夏叶的关切的询问传来，色彩回来了，喧嚣又由远及近地响起来。我回到了人世间。
“我没事，额……”
我刚想说什么，但叶依澜此刻把注意力转向了夏叶。她苍白的身影挨着夏叶，用无神的眼睛打量着吃冰淇淋的夏叶，似乎有些好奇。
“怎么了嘛？”
“没事，你快吃吧。”
我摇摇头，用眼神无声地对夏叶说道，她就在你的旁边。
不知道夏叶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只是对我眨眨眼，用勺子三下五除二，把剩余的冰淇淋一扫而空。
“走吧。”
夏叶跳下椅子，欢快地挥挥手。
我点点头，和她一道并肩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时候，我不经意偏过头，叶依澜依旧无声地跟在我们身后。我注意到，她的肩头沾着一朵白色的花瓣。
明明是一门之隔，但一出了餐厅的门，灯火通明的明亮都留在了室内，四下又变成了黯然的街道。在我们身后，温暖的橘色光芒被玻璃挡住，溢出些许光芒洒在街边；在我们身前，路灯的暗弱灯光让树木阴影更显浓郁。
这样的环境，才更适合幽灵吧。我们站在树下眺望马路对岸的繁华，叶依澜则静静立在我们身后的黑暗中。
“喂，她还在那里吗？”
夏叶突然戳戳我的胳膊。
“就在我们后面那。”
“具体位置呢？”
我给夏叶指了指那片黑暗，只见她有点困扰地嘟起嘴，而后脸上浮着笑意，快步走向叶依澜。
“你好，我是夏叶。叶子的叶。”
夏叶对着她面前的空气举起手，这举动惊得我都站直了，更不要说叶依澜，她吓得飘远了好几步。
第一次看见活人能吓到幽灵，我苦笑着走到夏叶身边。
“嗯？我们有没有握到手。”
夏叶在空中不断张开又握紧她的小手。
“怎么可能呀。为什么突然这样做？”
“因为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呀。之后我不是看到了，她可是救了我的。”
“可是要怎么和幽灵当朋友呀。”
我没有质疑夏叶预见的未来，就如同她不会质疑我看见幽灵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不需要提及的默契。
“怎么做是一回事，开始做则是另一回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夏叶以一种带着傻气的自豪叉起腰。
我对着她的言论笑而不语，看向躲在一边的叶依澜。她此刻似是警惕，又好像在试探，微微向这边伸着脖子。
那样子一点都不像死掉的幽灵，完全就是个青涩的女高中生该有的样子。
顺着我的视线，夏叶似乎找到了叶依澜现在的位置，她又一次走近，用和善开朗的语气问候道。
“你好，我们来做朋友吧。不要再一个人了。”
叶依澜这次并没有躲开。听见夏叶的话，她带着某种悲伤垂下脑袋。过了好久，她举起一只手，从夏叶的手心中轻轻划过。
“那我们就是朋友啦，现在!”
夏叶惊喜地咧开嘴，看看自己的手掌。
“额，你能感觉出来吗？”
“没有，只是在心里好像觉得我们握手了。”
夏叶边说着，咯咯笑着把我也拉近到身边。
“来，该你了，陆川。”
“什么？”
“你也来做朋友啊，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呀。”
“我就算了。”
我本想把胳膊从夏叶的手里挣脱出来，可惜没有成功。
“来嘛来嘛，别害羞。”
拗不过她，我苦恼地叹口气。
“你好，希望以后多多指教。”
对着幽灵说这样的话，让我的心底一阵瘙痒的羞涩。尤其是我能看见她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叶以澜那张冰凉的脸上仿佛泛起一丝光芒。
“勉强合格吧，现在大家都是朋友了，要好好相处才行。”
虽然夏叶欢快地鼓起掌敲下定音，但我的心中毫无实感。
“要抓紧时间了，我们不是还要去她父母家嘛。”，我催促着夏叶。
“说的也是，大家一起出发吧。”
要去叶以澜父母家，就得搭“164”，末班车只到八点，所以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从这里往北走两条马路，才有公交车站牌。我们调转方向走出一截后，夏叶突然回过头发问：
“咦？依澜有没有跟来呀。”
我回过头看。
“没有。”
叶依澜依旧立在那边的树下，她的身影被距离模糊，变成夜色中一抹不确定的幻像。
夏叶听了后立刻飞奔向原来的位置，我赶紧在后面紧跟上。她气喘吁吁跑回原点，依旧是灿烂地笑道：
“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家？”
叶依澜念起这个词，她的表情就像被秋风卷过的树梢，不住地摇晃。
“跟在我们后面就好，不会迷路的。”
夏叶温柔地对着她面前的夜色鼓气，她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呢？我忍不住想到，那时候，她的头发要比现在更长。
“走吧，陆川。”
像是确信了回复，夏叶转过身拍拍我的背，示意重新出发。不过，这次叶依澜确实跟在了我们后面。她始终离着我们几步的距离，周围人来人往，没人想到在繁华的街上，一个幽灵在人群间穿梭着。
上了公交，叶依澜坐在最后排的位置。在她的旁边，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睡得正酣。她畏缩地蜷起身子，偶尔抬头看看我们。
为了节能，车上没有亮灯，只有路线牌微弱的光勾出下车门四周的轮廓。在沉寂的黑暗中，只有叮叮的到站声不时响起。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没有人再往后排坐去。
叶依澜的家就在靠古城墙的商业街里。这里旅游业很繁忙，甚至连首都的人都会专程跑过来游玩。她家就在这开了个杂货店，是那种很常见的商铺，一楼营业，后面有楼梯直通二楼用于生活。
我们到的时候，店里仍在营业。进屋不大的空间里，整齐分列了各类的商品，在靠墙里侧的位置是收银台，有个脸上沟壑纵生的中年人坐在那，大概是叶依澜的父亲。叶以澜则第一次先一步飘在我们前面，幽幽地斜依在中间货架旁，隔着铁质的柜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夏叶径直走向收银台，和那个中年人打了打招呼。他放下手机，浑浊的眼睛纳闷地迷成一道缝。
“这俩位同学，是有什么事吗？”
夏叶大概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和措辞，今天来这是作为朋友，想了解一下关于叶依澜失踪的更多信息。
听完夏叶的话，中年人沉闷半晌，本来就驼背的坐姿更倾颓了些。好久，他晃悠悠站起身。他脸上的沟壑交汇在一起，带着那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惫笑了一下。
“哦哦，没想到以澜在学校还有朋友呢。你们上去和她妈妈说吧。”
他边说着晃晃头，小声念叨了句。
“怎么以前不和我们说说呢，这孩子。”
他和我们指指大门对面的门帘，示意从那上二楼。
“谢谢您，真是打扰了。”
我们道过谢，向二楼走去，叶以澜依旧默默跟着我们。她一直刻意和自己的父亲保持着距离，明明是个幽灵，却依旧小心躲开货架上的商品，好像害怕会撞到什么一样。
换言之，她在自己家里也带着种做客的谨慎，我忍不住猜到。
转上二楼，迎面是一道狭长的走廊，一面是落地窗，另一面是几扇铝制门分开的房间。走廊像菜市场一样堆满了各种杂物，我们勉强从缝隙间挤过，敲敲那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门。
门口了，一个和善的妇人热情洋溢地招待我们进来。叶依澜的母亲让我们管她叫陈姨就好。陈姨边端出茶来，边说着刚才从微信上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
屋内和走廊外面对比鲜明，整洁的屋内只摆了不多的几件家具，窗户台下摆着一盆绿萝。正对着沙发的墙上有幅雪中落梅图，惟妙惟肖，大概出自她们女儿的手笔。
叶依澜照旧没有进来，只是从窗外露出半张脸，像是偷偷窥视的野猫。
“闺女，慢点喝，小心烫。”
“姨，这个茶挺香啊。”
夏叶笑呵呵地和陈姨拉着家常，陈姨的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慈爱。她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吧，满怀思念的母亲不会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就隔着门看着自己。但她们之间注定无法真正相见了。
说了好一会，夏叶悄悄把话题转回叶以澜身上。她用欣喜的眼神看向墙上的画，夸赞起这幅画来。
听了夏叶的恭维，陈姨和蔼地捂嘴笑出声。
“这个就是依澜初中时候画的，她小时候就喜欢画呢，天天寒暑假还往美术班跑。”
陈姨抬头看看画，像是想起什么，落寞地垂下胳膊。
“怪不得，学校里面也属她画的好看呢，我们都这么觉得。”
“依澜画的好，我也高兴啊。”陈姨干瘪地笑了几下，停了一会，才继续说道。
“就是她爸不太喜欢他画这个，老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出路。”
“怎么会呀，我们都觉得依澜有天赋。”
“嗨，之前安老师来我们家的时候，也这么说。”
“安老师也来过嘛？”夏叶惊奇地眨了眨眼。
“是，她家离这也不远。这孩子很喜欢她们老师，安老师也挺上心的。”
陈姨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对安晴老师的感谢。
“之前安老师和依澜走动多么？”
“是啊，这孩子自打高中以后就不怎么和我们交流，现在知道她老师还有朋友经常在学校关心她，我也能放心点了。”
我听着她们的谈话，出于青春期的敏感，叶依澜很少和父母谈心。她父母也很忙，她常常自己跑出去写真，只是偶尔和父母说一声。
“小伙子，你不喝茶嘛，都凉了。”
在我坐在一边安静思考时，陈姨注意到了我，微微笑着提醒。
“没，我就是想放凉点。”
我赶紧端起茶抿了一口，对着陈姨试探着问道：
“阿姨，我们可以去您女儿房间看一下吗？”
“哦，行，你们去看看。我都一直没有动过她屋子呢。”
陈姨扶着膝盖站起来，她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串钥匙。
“走，我带你们去。”
吱呀，门半敞开，我们依次走出。叶依澜沉沉地扫了我们一圈，先一步从门中穿进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和我印象中女孩子房间大不相同。空气里飘着沉积已久的灰尘味，整个屋子的布置可以说是简洁的代名词，墙上见不到她这个年纪女孩子喜欢的各种华丽招展的小装饰。桌上颜料盒，画册和不多的书刊都规矩地摆放整齐。挨着原木书桌的她睡觉的床，上面的床单也一丝不苟地盖好床的四角。床头柜上，贴着一张全家福合照，还是孩子的她，怯生生地紧拽着左右父母的手。
我想看看叶依澜的画册，犹豫着看了一眼陈姨，她马上察觉到了我的意思，把画册拿起递给我。
“你们看看，这是依澜平常的练习册。”
我翻开画册，夏叶紧贴在我旁边看着，特别是叶依澜，她就立在我身前，文静地低下头，也看起自己的画册。
第一张画是阳光下的向日葵，金色的主色调里溢满了生命力，我很喜欢。我继续向后翻着，有很多未完成的草图，大都是各种色调和不同形态的花儿，从含苞待放一直到凋谢，在我眼前是一整个花的生命历程。
每幅画下方都标注了时间和作画地点，她常去河边还有公园，有时甚至会跑到郊区外。
在一众风景画里，只有一幅是肖像画。画面上是立在白花中，微微颔首羞涩笑着的少女。我认得这种画法，这是出自安晴老师的手笔。
我刚想继续翻下去，叶依澜苍白的手指戳了戳这幅画，我顺着她的胳膊看过去，她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很久以后，唯有一声飘渺的叹息，似是屋檐滴水。
画册中日期几乎不曾中断的连续着，一直到她消失之前的前一天，5月5日，那天的页面空白着，只是提前标注了日期。
“阿姨，我想问一下，这天您知道叶依澜去做什么了吗？”
陈姨回忆了一下，无奈地否认：“那天我和她爸爸出去了，第二天才回来。唉，她也没有和我们说。”
看见陈姨愁眉苦脸，我有些于心不忍。
“那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要说的话，她夏季校服有一套找不到了。那天，依澜不是没穿校服出门吗？真奇怪，是学校有什么活动嘛。”
“那天只是正常假期开学，没有活动才是。”
“那最后是谁看到了她？”
“哦，是这街上的巡街的赵大爷，我们俩家都老熟人了。他那早上看见依澜穿着那裙子去学校了。”
我暗中想着，从她的房间来看，叶依澜明明是个很律己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一种想直接询问叶依澜的冲动从心头涌来，但是我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如果可以，她早就会直接说出来了，为什么她只是在隐晦的引导？她请求我能够找到她，可是又似乎还暗藏着其他的想法。
“我大概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您了。”
我合起画册，放回原处。陈姨还想再挽留我们一会，她拉住夏叶的手，不舍得道别。
“有时间再来坐坐呀。”
“嗯，有什么信息我们再和阿姨您说。”
陈姨又很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几乎要落下些悲伤的泪来。
这时，叶依澜轻轻试着要握过母亲的手，可终究落了空。她的手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闪电般收回胸前，紧握在一起。
陈姨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把头转向叶依澜在的那边。她躲开母亲的视线，后退着隐没到玻璃外，消失不见。
出了叶依澜家，她的父亲执意送了我们好远。她的父亲一路上一言不发，道过别后，我们目送着他驼背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好像一个逐渐淡去的古旧问号。
夏叶看了许久，仍旧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怎么了嘛？”
“没事，在想她有没有回到自己家呢？”
夏叶一如既往地傻笑了一声，用眼神向我渴求着回答。
“回去了啊。”
“真的？”
“当然。”
我没有骗她，隔着很远，我看见那个亮着灯的门前，叶依澜沐浴在光中，等待着自己的父亲自夜里回来。
不过，在我们视线之外，没有注意到的那边，还有一道更锐利的视线。她将看到的一切，我们与夏叶，川流的人群，变换的霓虹，尽数收入眼睑。
作为一个画师，安晴的眼总是能看到更多。此时此刻，越过茫茫人海，她看到了那两位学生，这都是在她的预料内。
不过，她眼中的世界鲜明的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现实的黑暗，另一半是过去的光明。在那一侧，明媚的阳光下，她盼望的少女正静静立在花中。
这正是她所渴求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