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夏叶和我约定好了在车站汇合，我们打算乘车去山区找找线索。
我环顾四周，起先完全没有认出她来。一个穿着蓝裙的少女坐在我前面的椅子，长发在风中轻轻翘起。
只到她转过头，我才认出来那是夏叶。她的表情冷峻而淡漠，恍惚间我以为看到了叶依澜。
“干嘛要打扮成这样？”
我走到夏叶身边，她只是抬起头看向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说不定凶手也会在附近，这样应该能吸引到他吧？”
看着夏叶脸上浮现的鬼魅笑容，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被幽灵附体了。
车开了过来，我们坐上车，这是一个小时才发一趟的观光专线，到目的地也还要两个小时。
一路上，我观察着夏叶的一举一动。她没有怎么和我搭过话，身上的活力好像都一并冬眠了。她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车窗外飞过的景色，我想象着一位在心中构思画作的少女。
坐到屁股都发痛后，公交车终于到站了。我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登，夏日的太阳极具侵略性，晒的我们头顶树梢滚烫，身后汗流浃背。
没有尽头的树林顺着山势不断延伸，我们在好似迷宫的山林中兜兜转转，一无所获。
最后，筋疲力尽的我们在山腰处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息，巨大的疲惫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饰演着死去的叶依澜的夏叶，此时突然开口，推测着她死亡的地方。
“你带了那张画了吗？”
我打开书包，把画递给她。明明天气炎热，可画纸本身却凉的叫人惶恐。
夏叶看看画，又看看四周，眉间隆起一座小丘。
她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起身向着一个方向直接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四方虫鸣如潮。
山势逐渐放缓，拨开前方垂下的树枝，刺眼的耀白骤然亮起，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这是山间一块平缓的坡地，隐匿在四周重岩叠嶂的山壁里。阳光直直打在脚下翻滚的草地还有那个枯灰的高大柏杨树上，那正是叶依澜留下的画所描述的景象。
“就是这里。”
我径直走向那棵柏杨树下，经过我已经想到了叶依澜不会在这里，但还是有些失望。
夏叶思索着什么，停在原地良久。
我围着树绕了一圈，细细搜索周围的异样，茂盛的野草里夹杂着干瘪的落叶，盯久了它们仿佛化成了旋转的螺旋，让我眼眶发痛。
但我还是看到了那螺旋里不和谐的异样，那是潜藏在自然里的人造物，一个干瘪的白色塑料体。
我把它拾起放在手掌上，是个用完的浅灰蓝颜料管，管条的边缘泛着陈旧的乌黄。
这时，夏叶动了起来，她踩着悠悠的步调，走到树冠下。然后她轻飘飘转过身子，满含深意望了我一眼，靠着树干缓缓滑倒。
她半个身子躺下，头依着树干，眼睛在阳光下阖起，容颜犹如童话里的睡美人。
我明白了，她是想自己模仿出画里的叶依澜。
“怎么样？”
夏叶忽得张开眼睑，笑靥如常，她终于变回了自己。
“不像。”
我看向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心间忽然闪过一丝阴暗的念头，没法控制的沉重感不觉间压慢了我的语速。
“没有罗莎莉亚·伦巴多的那种感觉。”
那个婴孩的脸，是静谧的死亡的微笑，与夏叶那依然跃动不已的神情，天差地别。
“好吧”夏叶犹豫了一下，又重复道，“好吧，我知道了。”
“如果叶依澜也不在这，那她会在哪里？”
下山的路上，夏叶的问题，让我想起询问安晴老师的那个假设。
“她，或许就在学校里。”
我的话让夏叶一征。
“那学校不应该早就发现了吧，那么多人在学校里呢。”
“学校里也不是哪都人多的。”
夏叶咬咬牙齿，眼中流过纠结和不安，而后缓缓开口。
“罗莎莉亚，她是罗莎莉亚，对吗？”
这次轮到了我不解。
“确实可以让人联想到两者，但你的意思应该不止于此。”
“叶依澜确实死去了，所以陆川你才会看到幽灵的她。但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以死亡的形态存活着。”
我立刻拼出了推理空白的拼图部分，“所以如果是这样，那犯人确实可以做到把她藏在学校。既不需要担心腐烂的气味，也不需要纠结照料的问题。”
夏叶很冷漠地回应，“这其实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吧。”
“其实，你一开始想错了一件事，夏叶。”我故作玄虚地说道，好引开她的注意力。
“什么？”
“叶依澜那天，其实是穿着校服来的。”
我丢出了结论这根骨头，夏叶则如小狗一样眼巴巴等着我的分析作为正餐，可我却有意不说出来。她这条小狗只好爪牙舞爪，假装示威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画上的她明明就是穿的这身衣服。”
“我们看到的未必就代表了事实。”
我只是搪塞着夏叶，最后用口袋里的糖才堵上她的嘴。
时间很紧，下山以后虽然才三点多，但末班车只有四点的那一趟。坐上公交，我看着和来时迥异的黄昏景象，好打发路上的漫漫时光。
回到市区的我，已经累得想倒地就睡，但夏叶拽着我要去看古城墙的灯会，我也只能继续强撑起来。
远远遥望，华灯溢彩的七色光芒罩满了夜里古城墙高大伟岸的身姿。在城墙脚下，人潮涌动好似钱塘江潮，数不尽的店铺让这里挤满了烟火气 。
端着烤冷面的我，在攒动的人流里，蓦然瞥见了那张让我无法忘却的脸。是叶依澜，她仓皇不安地蜷缩着身子，那人群组成的巨兽却无情地将她吞噬殆尽。
没有人会注意的她，因为她是一个幽灵。
我停下脚，挎着我胳臂的夏叶拽了拽我，我告诉她叶依澜就在那里。
夏叶让我带着路，我们走近她身边。叶依澜站直了身子，她没有感情地看着我们，就好像一个幽灵该有的样子，不过我感觉自己刚刚似乎抓到了她眨眼的动作。
于是，这场游玩我们又多了一位同行者。叶依澜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之间没有交流，也没有办法交流。虽然夏叶说着要做朋友，但我们之间那道隔阂却永远无法跨过。
夏叶提议来场套圈游戏，可惜我的扔圈技术很烂，虽然都是些地摊货的东西，可是我却什么也套不上。最好的一次，也是贴着一只铁皮机器猫的手失之交臂。
手里的套圈就剩一个了，夏叶拍拍我的后背，示意我加油，就连握着套圈的手心里都冒出了一层汗珠。
我最后一次扔出，套圈在空中画出一道飞扬的抛物线，不出意外就要落空了。可是，那套圈在落地时明显偏离了一个位置，摇到了一只丑丑的招财猫玩偶上。
我惊讶地忘记了怎么眨眼，一边的夏叶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地捧起了玩偶。我走近地摊老板身旁，对着刚刚帮了我的叶依澜轻声道谢。
叶依澜无神的眸子第一次漏出一抹动摇，她低下头上，快速闪到一边。
我们又一起在城墙上走了很久，在这里，连光芒都是喧闹而躁动的，还能听到远处涛涛的流水声。
“等下，这不是依澜嘛！”
我们身边走来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突然惊呼起来。
“您看错了。”
虽然都很惊讶，但我和夏叶快速对视一眼，冷静地回应老人。
他走近我们，揣摩半响，像土地公似的糊里糊涂叹气。
“哦哦，看错咯。平常依澜也是爱穿这身。不好意思，我眼睛不太好。”
老人憨笑片刻，颤颤巍巍走开了。
我想到了什么，大声喊道：“您姓赵？”
老人没有回头，含糊不清嘟囔着，“是。”
突然，我发现身后没有了叶依澜的身影。我茫然在人群里回首四顾，在城墙另一端的尽头，我看到了她。
周围的人潮流速太快，所以我看的并不真切。她自然地挺直身姿，就好像一只白天鹅落在人群中。她微微点头，似乎在表示自己的谢意。
“她走了？”
城墙上风很大，夏叶紧挨着我的身子，柔声细语地问道。
“嗯。”
夏叶没有再问，只是默默支撑着我。我觉得四下虽然吵闹，但又甚为寂寥。
“我，我打算做一件坏事。”
我向夏叶摊开自己在山中捡到的颜料盒。
“没关系，只要是你觉得有必要的，就去做吧，陆川。”
她的声音里带着母亲般的温柔。
“等开学了，我要偷进安老师的办公室。”
“嗯，我会帮忙的。”
夏叶从来不质疑我，这让我既内疚又欣慰。
因为，我还有过更深的阴暗。就在山上那时，我看着朝气蓬勃的她，希望就这样让她死去。
这样，我就能独占当下她那炫目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