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样子可以吗,老师?”
女孩有些扭捏地说道,她背靠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脚下是满地的落白。今天的太阳很好,照得女孩看向安晴的眼熠熠生辉。
“就这样,拜托你多坚持一会,小叶。”
安晴又看了一眼女孩,然后在纸上勾勒出她下颌的轮廓。虽然她的语气轻快,手中的画笔却涂得很重。
纸面上女孩的脸蛋栩栩如生,但还没有画出五官。对于画龙点睛的一笔,安晴不知道怎么下手。笔尖停在那里,在纸上晕开淡淡的墨点。
风晃动纸的一角,那哗啦啦的响声自安晴童年时便响起,跨过那些早已模糊的时光,那只握着画笔的手,从稚嫩到成熟,一切却仿佛如故。
安晴记得自己是在九岁生日时收到自己第一根画笔的,那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那个时候,她的眼前是五彩的蛋糕,鲜艳的蜡烛,还有温柔微笑的母亲。不过,所有温馨的色彩都从这些美好的事物上融化,汇聚在她手中握着的笔上。
她的一幅画是自己的妈妈,一个圆圈,两个点,还有斜斜的长发。最重要的是,脸上的大大的对勾。那是安晴记忆最深刻的东西,妈妈的笑。
“你画的这个是什么呀?”妈妈按耐着笑意问道。
“是妈妈你啊?”
“唉,妈妈这么好看,不能画的再逼真一点吗?”妈妈很认真地问着安晴。
安晴又对比了一下妈妈和自己的画,妈妈的长发乌黑亮丽,妈妈的细长的眉毛像水墨勾出来的。与之相比,她的画是那么简陋。安晴想画出妈妈最真实的样子,于是用力点点头。
从那以后,安晴不断练习着自己的技艺,而妈妈自然是她临摹最多的对象。
早上起来,她躲在门后看着妈妈坐在镜子前化妆,画下母亲慵懒的样子。
放学回家后,她站在厨房后,观摩着母亲盘起头发做饭,画下母亲忙碌的样子。
放假的时候,一家人出去游玩,她跟在盛装打扮的母亲身后,画下她秀气美丽的样子。
房间里的草稿越堆越多,她笔下母亲的样子也越来越真切,但是安晴没有真正满足,她始终觉得那和妈妈真正的样子缺了点什么。
有一天,妈妈突然开始住院了。安晴去医院探望,妈妈正穿着蓝纹的病号服躺在床上。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母亲憔悴的样子。安晴照例不加掩饰地画出此时疲惫的母亲。
日子一天天流逝,画纸上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母亲一直都在医院,安晴也每天照例放学去学校看望母亲,当然也要惯例画下今天真实的母亲。
当她画完练习,要和母亲告别的那个时节,黄昏已经将屋子的墙壁涂成了暗红色,母亲将视线从床头早已枯萎的花挪到她身上。
“妈妈快要死了。”
母亲的沙哑的嗓音与机器的滴答声重叠。
“妈妈,可是我还没有画出你理想的样子。”
安晴的手阵阵发冷,好像冬日要从她手心发迹,以至于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画笔。
“老师,你画好了?”
女孩关心的声音带着阳光一起拉回安晴的思绪。
“这个就送你啦,小叶。”
安晴站起身,拨开花海,走近女孩。
女孩惊喜地捏住安晴递来的画,眉眼间溢出许多喜悦,在脸颊上晕开一片羞涩的红色。
“谢谢老师,之后还请老师再多指教我。”
“小叶你很有天赋的,要更自信一点才是。”
安晴说着,捏紧了手掌,她从女孩的眼中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母亲的影子。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影子才对。
“嗯嗯,等到了周末,我可以到时候周末也来找老师吗?”
“这样啊,当然好了。”安晴想了想,接着说“到时候,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写生吧。老是看一下的东西也有点烦了。”
女孩转转眼珠,然后用力点头,“之后就麻烦老师了。”
安晴的意识却还溺在恍惚中,女孩的态度越是谦卑,反倒是将她逼的越紧。潜伏在心底的那头猛兽已经退到了角落,避无可避。
等她回过神来,女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安晴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手中的寒意反倒没有削弱,反而愈加强烈。她的手变成了雪堆积的造物,正在这盛夏里渐次融化。
这双创造的手,这双夺取生命的手。
安晴把手藏进画布下,好让手掌不再继续溶解。她晃悠悠走过湖心亭,只到听到那声呼唤才在惯性的带动下停住。
“老师,你要回教室吗?”
假期结束的返校日,没想到会迎面撞上了安晴老师,我不得不装出偶遇的样子主动打起招呼。
“哦哦,是你呀。怎么在这?”
“我帮我们老师去取东西,顺路过一下。”
我主动看向安晴老师的眼睛,好让她觉得我没有撒谎。
“嗯,你快去吧。”
安晴老师很简单寒暄了一下,就握紧了手心离开了。我都能看到她青白色手背泛起的蓝色血管,这让我很是不解。
我来这里是夏叶的安排,她说要为我介绍一位可以帮我潜入安晴老师画室的学生,结果等我走过来,她却不见了踪影。
我在湖心亭的阴凉处坐下,没过多少时间,一个喘着粗气的胖男生跑来,他伸出熊掌般湿漉漉的手掌和使劲我握了握手。
男生说他叫石成,是绘画班的班长,一直负责给安晴老师做副手。
虽然有很多关于夏叶人脉的疑惑,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把事情集中在当下。
我直接了当地询问石成,“有没有进安晴老师画室的备用钥匙?”
听了我的话,石成局促不安地扣起校服上的扣子,“额,我是听说了你们调查叶依澜同学失踪的事,但就这样直接怀疑安老师也不好吧,安老师可是最看重叶同学的人啊。”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相信,我只好先换了个话题,“那班里有没有其他的异常呢?”
石成用他的粗手扇着风,大汗淋漓地回忆道,“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事。”他的眉毛挤在一起,又忽得分开。
“对了”石成激动地喷出口水,“最近颜料老是容易化呢,明明是保存在冰柜里的啊。我之前老是怀疑是不是制冷出问题了,但是安老师说不打紧的。”
“是因为天气热了吧,所以才会容易软化。”
“我也不清楚。”石成很疑虑地斟酌一下,“额,平常安老师画室只有一把钥匙,我也只能跟着她才能进出那里。”
“那就是没办法自己进去吗?”
“不,也不是。”石成细细打量我很久,“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关注叶同学的事情?”
“因为——”我想到了夏叶说过的话,“她是我们的朋友。”
石成脸上堆积的肉挤动着,扭出一个咧嘴的笑,“好吧,我信你们。”
“那个调查本上,说叶依澜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就是你,对吗?”我不动声色地抛出下一个话题的诱饵。
“对,是我。”石成的拳头锤在大腿上,弯眉说道,“虽然叶同学在班上不怎么说话,但是有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收拾落了的花瓣。”
“黛玉葬花?”我故意轻柔地打趣。
“荼蘼花落了后,春天就结束了。她是这么说的。”石成很怅惘地回忆着。
我等待着悲伤恰到好处地发酵,“所以,我们才想早点找到线索,可以请你再考虑一下,来帮我吗?”
石成沉默到太阳转过几度后,慢慢开口道,“等一会我会和安老师去搬画布,出门的时候我不会反锁画室的门,你就趁这个机会进去。”
“谢谢,放心,有什么事责任都是我们的。”
我们一起起身,又很默契地握了握手。
我在楼外的竹林里蹲伏着,等到石成和安晴老师一块出了楼,我立刻钻出林子,一溜烟跑进楼内。
计划顺利,我循着上次的路线,拧开了画室的门。
屋内的布置和之前无恙,不过因为这次是白天的缘故,我能更清楚地赏起安晴老师的画。不得不承认,她画中人物的笑,带着种独特的魅力。就如同美杜莎的魔法,把赏画人的灵魂一瞬间囚住。
我又看到了五月五日的那幅画作,那是幅风景画,画的是湖边当时开得正盛的荼蘼花。阴沉的雨积云下,花儿仿佛被大气压威胁,全都低首蜷缩。
我用指头擦过画布,一层细蓝的颜料粘到了指腹上,我意识这是用后来未干的画料补画的。
屋内没有看到其他异常,我又翻看了一圈安晴老师的办公桌,基本都是些废稿和教案,让我一无所获。
挂在墙上的钟表哒哒地以固定的节奏转动着,我身上的汗顺着秒钟的旋律渗出。我才察觉到,屋子明明在阳面,却堆满了让人窒息的阴冷。我流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剧烈的温差变化刺激的。
制冷柜。
长度约两米的大冰柜就摆在墙边,我却完全忽视了它。上面堆满了学生们交上的画布和杂物,如同不堪重负的驮兽沉闷地发出翁鸣。
我推开上面的堆积物,手指放在柜面的瞬间,电击般的颤抖顺着手指间瞬间奔过全身。我僵硬在原地半响,心脏大声尖叫着,激得我耳鸣目眩。
融化的颜料,寒冷,荼蘼花,罗莎莉亚,生与死。
我将柜门掀开,在眼睛刚刚触及冰柜边缘的之前,门把手先一步抖动起来。它不紧不慢地旋转着,以悠然的动作宣告着主人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