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颗接一颗地打在安晴的视网膜上。事到如今,安晴已经不打算再解释什么。她扔下画布,像猫头鹰一样聚焦瞳孔,以漫不经心的脚步逼向女孩。
女孩看着毫无回应的安晴,轻轻叹了口气。
“老师,你可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女孩又说了一遍,同时她围着树向后,好和安晴拉开距离。
“你到现在还在叫我老师呢。”安晴觉得这很好笑,但自刚才膨胀开来的荒谬感让她笑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雨的声音愈发喧嚣。雨撞击树叶,击碎土壤的动静轰鸣在安晴耳边。安晴仍死盯着女孩,女孩始终和她以这课巨树为中心,保持着间距。
雨无情地冲刷着女孩的长发,如断线的雨珠断断续续地从女孩刘海滴下,自安晴和女孩的眸子间滑过。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女孩抹去脸上的雨水,她冷漠的语气穿透雨幕而来。安晴才想到,原来在表演的人从来就不是她一个。
“老师,再自我介绍一次吧,我是夏叶。您老是叫我小叶,对吧。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到底再想谁什么呢?”
安晴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疼,就好像脑内有逐木鸟在啃食着自己的太阳穴。虽然雨幕让视线变得比以往都要模糊,但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女孩的脸蛋。
女孩生着张显得有点稚气的心型脸,下颌圆润,而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张修长的鹅蛋脸。还有头发,女孩的头发末梢总是带着许叛逆翘起,而不是非常柔顺的自然倾泻而下。
“您看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着叶依澜同学,不是吗?老师。”
夏叶毫无保留地戳破了安晴眼中的幻影,安晴痛苦地捂头蹲下,她一直以来构建的世界都仿佛泡泡飘起,土崩瓦解。
“你为什么能这么清楚我的想法?”
安晴哆嗦着站起来,画笔,她哀婉地在内心尖叫,她要捡回刚才被扔下的画笔。只要拿着画笔,就不会有问题了。
现在顾不得夏叶了,安晴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湿滑的地面被五根手指划出长长的爪痕。
“你是在找这个吧,老师。”
安晴顺着夏叶的话抬起头,夏叶站在她身前,眉宇低垂,伸出的手里躺着她在找的画笔。
“谢谢你。”安晴从夏叶手心夺回画笔,死死捏在手掌之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刚才冰冷的气氛好像都消解了,安晴的语气像这会落下的雨线般细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抓紧对方。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看着老师的眼睛就知道,你是在怀念着某个人,对吗?”
“怀念?”安晴又重复了好几次,“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自己会急不可耐地又行动起来,因为太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学生了。就好像那时自己躲在房间里,在废纸中一次又一次,渴望着找回妈妈。
通过对峙的眼睛,安晴对夏叶说出了一切。
“你也是这么对叶依澜的吗?她明明那么相信你呢,把你当做自己的导师和朋友。”
夏叶的语气与其说在指责,不如说是在叹惋。
“是的,我带她来了这里。但是我却没有画出来想要的画。”
安晴胸膛无规律地起伏,她在脑海中回忆起关于叶依澜的一切。她们的初识,她的喜怒哀乐,她对自己的敬仰。最后,安晴亲手按停了她和自己度过的时光。她不打算对此道歉。
“不用太介意,老师,你本来伪装的很好的。可是,我以前就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自以为是地看向其他人。”
夏叶的话好像在安慰着安晴,又好像是在回忆,她的话里混杂着某种被掩埋的悲伤。
“你是在可怜我?”安晴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愤怒了,她看到自己心头,由自己无能的悲哀,还有无尽空虚熬干的冷寂所点燃的升腾火焰。
“不,那是因为我觉得,老师你和我有过相同的遭遇。所以……”夏叶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看见安晴的动作,她立刻警惕地向后退去。
安晴的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抽出她事前用作预备手段的刺刀。
滑出刀鞘的刀刃一瞬间就被雨水泼湿,泛起寒气的银色反光投进安晴的瞳孔里。她一手握紧刀把,对准夏叶;另一种仍紧握着自己的画笔。
“还有一件事。”安晴想到了自己和夏叶初遇时看到的那只蜘蛛,她现在可以继续不紧不慢地编织自己的网了。她慢慢逼向夏叶,“为什么你喝了那瓶水还没事。”
“因为我没有咽下去啊,一直含在嘴里,等老师你没有察觉的时候,再慢慢吐出来。也多亏了这场雨,很难被看出来吧。”
夏叶依旧很轻快地解释着,好像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她再往出口那里退去。”安晴冷峻地看了一眼夏叶,加快了逼向她的步伐。
“我看你还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安晴几乎要跑起来了,“就算你揭穿了我,就你一个小孩子能做的了什么?”
安晴将刀挥向夏叶纤细的脖颈,她觉得这是发自自己内心的本能。
夏叶看着那道扑向自己的尖锐弧线,瞳孔骤然收缩,她想要往后闪去,却没想踩在湿滑的泥里,直接重重跌在地上。
“你看,小孩子就是这样。”安晴得意地弯下腰,把刀子贴住夏叶的脖子,就像画笔横卧在脆弱的白纸上,安晴仿佛能看见自己笔下划出的那道优美红线了。
“算了,老师。”夏叶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吓得哭出来,她反而觉得那道贴在脖子上的刀刃冷丝丝的,让她很想笑出来。
“你还在想着什么?难得你觉得还能有人来救你?”安晴把刀刃又向内推了一步,夏叶感到脖子上泛起冰凉的刺疼。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灰色的雨天里,她们沉默着相互对峙,空气里飘过一缕甜蜜的血腥。
“我不是一个人。”夏叶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化成模糊的水汽,传入安晴耳中。
“你是说他?和你一直在一起的那个男生。”安晴嘲讽地笑出声,她缓缓起身挪动胳膊的位置,将刀尖对准了夏叶的胸膛。
安晴虽然和那个男生接触的不多,但是她看得很清楚,他可以说是她的同类。他们都是冷到血液里的人,除了自己追求的某样事物,对其他的存在一律不在乎,甚至是自己。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一旦锁定了自己的猎物,就会马上抛弃正常人的伪装。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朋友?恋人?”安晴笃定他不会出现,用居高临下的神情问道。
“你不了解他。”夏叶闭上了眼,好像在回忆什么,“他是一定会找到我的人。”
“就算是这样,他也来不及了。”安晴逼着夏叶起身。夏叶的脚一拐一拐的,安晴猜她大概是崴了脚。
安晴向夏叶身后转过去,她拿着刀绕到夏叶身后,从后面推着夏叶向柏杨树后走去。那里有处戛然而止的断崖,安晴打算把这一切伪装成意外事故。
遮天蔽地的湿气让安晴的耳朵隆隆作响,她看了一眼这处断崖,雨汇成的水流自灰白的岩石间坠下,下方是被浓厚白雾遮蔽的深邃幽绿。
“之后我会买副望远镜。”安晴对着悬在崖岸的夏叶说道。
“为什么?”
“我打算看看他失去你之后的样子。”
夏叶沉默在雨中,什么反应都没有。
一切都该结束了,安晴伸出手,一阵棉花糖被蜂蜜泡过似的甜蜜涌现在脑海中。
夏叶俯首望着脚下的悬崖,空虚的深渊疯狂旋转着。她抑制住呼吸,在一刹那间,她终于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