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神经消毒光束和原始的清水淋浴,我花了相当长时间将身上的污秽清洗干净,四周的同伴早就梳理完毕离开,看来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从水库房里出来的了。
纳米清洁喷雾凝成的水珠还停留在肌肤上尚未蒸发殆尽,就在我以为大家都散了的时候,一边独坐在更衣室角落的面壁少女将我吸引过去。
我轻微拉扯身着纳米纤维作战服的娜塔莉,这套一眼老旧的作战装备经过长期的奔跑中已经快要自动硬化成外骨骼,而对方此时也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如同其身上的作战服一般僵硬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盯向原先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一边的写字板还在充电,无法说话的我试图用手搭把着娜塔莉:
——娜塔莉,你怎么了?
“月月姐,我很奇怪对吧。”
娜塔莉回应着我捏着衣角的右手,将之捧在手心,紧紧贴在脸蛋上。氙光灯下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在恶土星空下反射的星空,清澈而明亮。只不过,少女此刻的神情似乎过于忧郁,而不似往常混世大魔王的印象了。
“明明之前没有见过你,可我自从那天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你,哪怕是裹上厚厚的纱布,隔着混合的药水,我也能闻到你的气息……”手背上的温度似乎有些滚烫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贴着脸颊的缘故,少女在短暂的停顿后说着让人脸红的话:“我好像喜欢上你的味道了。”
嗯,娜塔莉?什么恶土第一深情,这不是你吧!联想起旧日里一个相似的剧情,我也这么想:娜塔莉啊,如果你被谁威胁了,或者是被赛博幽灵附体了,不能明说的你就眨一下眼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最后出不去……甚至就死在这个地方了,你会不会后悔,后悔来到这个地方?”
怎么突然这么忧伤?之前的战斗过程确实沉重,回想起来连我也不免惆怅,那些来自同一片恶土家族的战斗队员们,他们在出发过程中平静的姿态中,是不是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呢?
“我知道这都是我一厢情愿,因为我发现你的眼中从未有过那种炽热,而且总是躲避着我的眼神和动作……”
哈?你是说你故意在我面前换装时漏出的小馒头那种事情吗,还是说晚上故意钻到我被窝里睡觉那种事情吗?快别说了,看似是女孩子之间的亲昵,可那不适用于我啊。咱可不想牢饭降临到身边啊,才不是什么少女萝莉控好吗!
“就是现在,你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娜塔莉将目光重新投射到那堆残肢上,看起来那些被她难以接受的恶心物体已经不再有那般令人抵触,“月月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无聊透顶且时而发病无节操的脑内剧场啊喂!而且你当然看不透我的内心啊,你以为你面前的是什么邻家小姐姐吗?
我之所以刻意和你们姐妹俩拉开距离,正是因为我内心原本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男孩啊!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真正看到你的内心,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
额啊?等等等等!这这这,这不对吧,不会是……
“我又变得奇怪起来了,你看!”
少女注视前方许久,顺着她的目光,视野的尽头正是那些残肢碎末。也许是还没有注意到我刚刚涨得通红,继续自言自语道:
“明明是破碎恶心的克隆人体和胚胎模型培育的生物残肢组织,可我却想到了你,还想到了自己。”
喂,不要把怪物和我做联想啊!而且娜塔莉你也不是恶心的怪物,干嘛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呢!
在脑海中疯狂涌现吐槽后,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想法,正应证了娜塔莉所说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这句话。
如果这是平日里的娜塔莉,我一定会把这句话当作日常的脑筋急转弯之类的玩笑话。不过看着此刻少女一反常态的忧伤,却引起了我的共鸣
——也许我就是这种时常忧郁的人吧。
娜塔莉的睫毛突然结出冰晶,我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何况更衣室也不冷啊。更奇怪的是,娜塔莉变得如同先前从芯片仓出来一样浑身木讷。捧着娜塔莉的脸庞,我还没来得及抽回手掌,更衣室的防爆门就化作了银色雪崩。
轰——
冲击波掀翻储物柜的瞬间,我看到闯入者面甲下的机械复眼——那是弗拉基米尔公司三级清除者才有的猩红六边形瞳孔!
不是,公司的清除者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之前的敌人其实不是净手帮的清道夫,而是公司的人?
眼前的人虽然不是清道夫,但我还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更何况他们就这么毫无征兆而又暴力地出现了。
我屏息敛声摸到了外侧门缝处,在这个方位能够看清已经一片狼藉的储物空间,那里散落着一地焦黑,是在剧烈爆炸下燃烧到一半的各种女性衣物。爆炸痕迹的尽头,一个全副武装的清除者在飘散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清除者防弹衣上凝结的血珠正沿着公司LOGO的镀金纹路滑落,一旁的无人战斗机械犬晃头晃脑地扫描四周,背部锐利的尖刃上还残留着没有甩干净的人体表皮组织和碎屑,正是这一幕让我彻底放弃了所谓的拯救幻想,战斗机械犬背部一片残破的战斗小队logo布料正随着它奇怪的姿势而抖落下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清道夫被公司的清除者替换了,但可以解释在17层电梯口一边倒的攻势,很明显那些高度智能化的杀手兵器根本不是恶土那帮清道夫能拿得出手的行当。我们大概率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和清道夫战斗,而是这些高度智械化的兵器作战。
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这些清除者恐怕既不是盟友,也不是第三方势力,他们正是我们目前的敌人。
没这么无聊的,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亦或是圈套,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公司不可能闲的没事干派出这些疯狗跑到这里来……
叮——
伴随着猝不及防的耳鸣,刺眼的光芒闪断了我的思绪,闪光弹同时映射出背面门帘上的倩影,扬起的纱布和那顶遮阳帽让我立即认出少女的身份——米卡小姐,她在经过侧身急停后,顺着一个斜坡滚落入我们所在的更衣室隔间。
“带她走!“米拉小姐紧盯着大门口破碎的储物柜,那里已经出现了至少3名清除者。没有过多疑问,在确认米卡小姐是来掩护我们逃离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
扑向娜塔莉时,我发现作战服早已过度硬化,纳米纤维在皮肤上勒出荆棘般的红痕。走廊尽头传来克隆体粘稠的蠕动声,回头望去,那些被我们炸碎的残肢正在培养液里重新拼合……难道真的是异形么!只可惜我根本没那心情,也没有那个兴趣去一探究竟,必须赶紧逃离这个狗屎地方。
自从莫名其妙的从恶土苏醒以来,我的视听比往常好太多,都可以用强烈来形容。譬如现在,我感到一些古怪,像是趴在课桌上偷睡,夏末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在了我的后背一样,但是在这个幽邃的地下18层,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热感反而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刹那间,那种热感陡增,一股强大的热流从我背后传来,那个方向上来说很明显不是米拉小姐的位置,巨大的恐惧瞬间沿着这股热感铺盖在我的脚跟直到后脑勺,在侧头的瞬间我看到了绝望的一幕:
巨大的电磁脉冲手炮正蓄满能量,枪口巨大的蓝色流明几乎将其周围一片区域掩盖,只有战术合金外骨骼在光芒四射中隐约可见,荧橙色的瞄准光线已经将我牢牢锁定,下一秒枪口迸发出绚丽的火花电流,我仿佛看到了出膛的银白色弹头。
被发现了,要死了吗!
我的头被一双小手怀抱,目光也随之撇了过来,娜塔莉与我四目相对,温柔的眼神像她姐姐娜塔莎一样令我平静。我发现她的瞳孔突然铺满了雪花噪点,紧接着抬起右手——在她接住射向我的脉冲弹时,整条手臂都亮起了神经回路的幽蓝脉络。
这……这不该是民用级义体拥有的能力吧!
“月月姐的味道……”娜塔莉在枪林弹雨中露出孩童般的但又诡异的笑容,她漫不经心地扭断手中挣扎的清除者四肢,然后徒手撕裂了手中的钛合金胸甲,“月月姐的味道可不是那只恶心的怪物,是什么?哦,是手术室消毒水和茉莉花味的止血凝胶呢。”
好熟悉的茉莉花味!
那是两个月前在垃圾场晕倒的那个雨夜,被救起的我在朦朦胧胧中闻到过一种奇异的香味,现在想起来就是娜塔莎姐姐使用附带茉莉味的止血凝胶。在后来的日常照顾中,娜塔莉作为帮手每日穿梭在手术室兼休息室的病床前,她的身上原本带着蔬菜棚泥土味的外套也被染上了混合了茉莉花的浓厚消毒水味道。
火药混合的金属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将我从记忆的回味中拉回现实。此刻娜塔莉瞳孔的星空正在坍缩成黑洞,她咧开嘴的样子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笑得疯狂,反而有点像某种称之为病娇的神态,那些本该致命的弹头在触及她皮肤的刹那汽化成紫色烟雾。
如此变态的能力令我咋舌,不仅如此,连那些未曾正面对抗过的清除者们也开始后撤,他们的战术频道里传来惊恐的电子音:“实验体Zero在认知污染区!重复……”
娜塔莉的作战服顺势迸裂,露出脊椎上十七个闪着红光的抑制器。她转身看我时的眼神让我想起超梦影片里,最后世界崩塌间隙那些即将被格式化的仿生人。
随着超梦空间的记忆不断涌入,我的脑海里逐帧放送着一幕幕场景和人物:白大褂的测试人员、突破虚拟次元的审讯员、沉迷酒色的男人、对“我”有好感的苏珊、与现实同名的林莎……
华大、林莎?嗯等等,林莎不是我同学吗,想到这我不禁开始推理——那我就是林可?
不不不,我的家族起码不姓林,不应该的。对了,那个一开始被“我”选中在名为苏珊的女孩面前展示虚拟世界的抽象能力的男生,蜂拥而至的短信涌入他古老的诺基亚,当时我记得他的名字,很熟悉的感觉,他叫什么来着……
来自超梦记忆里的那些人,林可……苏珊……毫无关联的名字,完全记不起来啊!
跟随着超梦里的轮回场景,随着记忆的深入,我的脑内剧场闪烁过遥远幼时孩童的一次夜晚呢喃。
……
……
……
『妈妈,我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爸爸和妈妈生的啊,我的宝贝儿子。』
『妈妈,为什么你的名字叫张娟,爸爸的名字叫苏岳,我的名字不是苏娟呢?』
『噗嗤哈哈,吃饭时不要讲笑话哦~这个名字呢,不是按爸爸妈妈的姓名取一半来的,而且苏娟是个女孩子的姓名哎,原来宝贝是想当爸爸妈妈的小棉袄么。』
『什么是小棉袄?』
『小棉袄呢,就是指爸爸妈妈的女儿哦。』
『我我……我不是女儿……那名字是怎么取来的?』
『小棉袄多好……害羞咯……好啦不逗宝贝啦。名字是爸爸妈妈给宝贝你的礼物,你随爸爸姓,我们给你取了单一个字。听好了,你的名字叫……』
……
……
……
想起来了,以前还在使用古老的诺基亚手机时我曾经收到过一次短信轰炸,而信中的内容正是那句“我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明”!
真是秀逗了吧,我怎么会突然忘记自己叫什么之类的这种滑稽的事情?
“我叫苏慕!”
华大也好,林莎也罢,这都是我的人生!!没想到……超梦记忆里那个一开始被“我”这个神明选中的路人NPC竟是我自己!
“嘻嘻,月月姐你终于肯说话了~原来呀,你的名字是——苏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