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
“…你好?”
“……”
呵……
如果你此时看到我自嘲的笑,大可不必在意我这般丑态。
“是的……先生。
初次见面,请至少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那么,人们一般该怎样开始呢?
哦,对了……
“在我们的聊天开始之前,需要来点什么吗?”
请允许我向你展示我为数不多几件拿的出手的藏品:
“嘛……这壶,是不久前我向一位身穿古代服饰的女士耐心请教之后,自己试着泡的茶;
这袋?是……不很久前,总之……它是一名自诩为绅士之人的最爱,尽管不过只是速溶咖啡而已;
至于这桶……泡面?哦,抱歉!我想它并不适合你。”
如果你方才发觉我用奇怪的眼神看你,请毋怪罪……我无意冒犯。无论如何,用泡面来待客实在也太失礼了……
“咳,是我准备不周。”
“作为补偿,请你品尝我的珍藏吧……看,这瓶。
它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一位美丽的小姐,临别的赠礼……”
哈哈,说是让你选择,兴致来了却变得不容置疑起来……这位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呐!
我将红酒打开。因为此间是充满着种种不可思议的列车,红酒无论放上多久都不会变质,所以当初就是随意地盖上,再打开时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
我仔细思量,将你冰凉的脸庞端起,红酒咕嘟咕嘟灌进了你的腹中……
说起来,她也曾像这样给人狠灌上满满几大口红酒……当时简直差点要呛死我。
“‘哪有这样的人呐,简直太恶劣了啊……’
我从那时就在想了。”
反正我……哪怕直到今天,也还是习惯用杯子的。
“是吧,‘杯子先生’?”
我将你腹中的红酒摇匀,微微抿上一口。
现在呢,我还不打算要喝醉。
接下来,还要劳烦你,听我一场无聊的诉说……
……
(二)
“先生啊,你知道吗?”
“其实,你已经死了……”
然而。哦,或许你其实从未活着……
我看着手中的银杯,略微语塞。
“不,那么,我想说的应该是……
其实,我已经死了啊。”
“因为这里是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来到的地方吗?”
“不。”
“还是因为我在这里见到过人世间绝对不可能见到的美丽的幽灵少女呢?”
“也不是……”
“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这样简单,而已。”
因为我记得。
……就是那么一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啊走,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响动,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闷响。
当我回过头,看到那个倒下的人是我。
在人流如织的街上,我就这样忽然倒下了。如同一个醉酒的流浪汉,如同一个古稀的迟暮者……
我还记得。我蹲下去看着我,静静地看了颇久。
没有不忍直视的惨烈;没有可歌可泣的悲壮;也没有大快人心的欢愉……
就是这样唐突的,静默的,可以说是愚蠢的死去了……我却接受的很坦然。也许我当时就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愚蠢的死去吧?
最后,我觉得无聊了。没有人理睬那个倒下的人,连我自己也不再想要关心他了。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目的,死去了也是一样。我索性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就像……什么也不曾改变一样。
我,成为了游荡的孤魂。
“也许你会想要听听我在这段时间的见闻?”
我端着“杯子先生”,问道。但它默不作声。
虽说都是死去的事物,但“曾经活着”的我,和“不曾活着”的它,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似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呢。
“我是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啦。”
“一定要说的话……
我后来不满足于只是走来走去了。”
“我尝试像一个真正的幽灵那样飘起来,于是毫不意外地成功了。”
“我飞上高天,但那里太单调了。我潜下深海,但那里漆黑一片……”
“……”
“……世界太无聊了,先生。你没有眼睛、鼻子、耳朵,没有大脑,一个盛酒的杯子,是不会懂的……”
“但至少,先生,你并不比世人更加愚蠢。”
“沉默是智慧啊,先生。”
我想起来一件趣事。那是我死去的数周之后的遭遇。
当我经过一个富豪的宅邸,里面传出难听至极的哭声。
我想,或许是有人死去了吧?
我闲庭信步地闯入这片私人的庭院,保安、猎犬、监视器,都拿我毫无办法。当我距离声源足够近的时候,我发觉声音来源于地下。
是一间位置非常非常深,且墙壁厚到夸张的地下室。我估计,恐怕就算有一颗原子弹在上面的地表爆炸,把整座城市掀上天,这里也能够完好无缺吧。
但是很遗憾,住在这里面的人,他却死了。
房间中央有一位躺在“冰箱”里面的胖子,他的身上戴满金银首饰和名贵的珠宝,整个人冻成了冰雕。
一个和这位胖子一模一样的幽灵就趴在“冰箱”外面,歇斯底里地哭泣,发出难听到极点的怪叫……说来就很滑稽可笑不是吗。
我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那所谓的“冰箱”应该是叫做“冬眠舱”才对……
“冬眠舱?”
这句疑问不是杯子先生发出的。
我想起来,这件事我曾向她讲述过。说来抱歉,我当时的讲述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枯燥乏味吧……总之,那是她当时发出的疑问。
“嘛,反正据我所知,就是想当然的以为把自己冻起来就可以长生不老的愚蠢创造啦。”
“噗,的确有够蠢的呢。”
她当时笑的很可爱。
“对吧……”
抛开人类这个物种究竟能不能冬眠不提,光是把自己冻住之后全身的细胞会被其内部的水凝结成的冰刺得支离破碎这件事就意味着这个人的彻底死亡了……就和将豆腐冻住之后的效果一样。
“……那,和你比起来呢?”
“嗯?”
“你这家伙啊,不是总说自己死的很蠢吗?”
啊。
“……”
遥远的记忆。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就这样忽的涌上心头,给人一种相当奇妙的滋味。
我当时……到底是怎样回答的呢?
我将银质酒杯放在桌上,陷入沉思。
“果然,其实,
还是他更愚蠢一些吧……”
我模仿着当时的语气,一字一句。
至少,我没有分明想长生不老却反而把自己害死;至少,我没有在死后还无法接受现实而大哭大叫;至少……
“至少……”
“呐。”她的声音惊醒了我。
“大概真如你所说,沉默才是智慧吧……”她说。
我当时并不知晓,在她的眼睛里所藏匿着的,究竟是何样的情愫。
……
(三)
人世有人世的法则,死后也有死后的规则。
在我死后的数年里,我总结到了少许这种所谓的规则。
那个哭的死去活来的胖子富豪没有哭上多久,就被一群身穿黑衣的家伙带走了。这群家伙的样貌的确和传说中死神的使徒很像……穿着黑色连帽长袍并手持镰刀的骷髅,至少,符合我对其的印象。
那之后,我曾在很多场合遇到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死人的场合。他们的使命显而易见,就是带走亡魂而已。
然而,他们对我似乎不感兴趣,正如我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一样。
大概,也就是一群亡灵世界里的上班族吧?想起来就很没劲不是吗。
说起来,不止他们……这个世界也是无聊透了。
无聊透了,无聊透了……没准也就是当我不断这样想着而无所事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一辆列车,看起来是非常老式的车型,有种难以言说的沧桑感,停靠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刻,我还身在某处月光下的浅海沙滩,默默地旁观着两鬓斑白的老渔翁将小船拖上岸。但此刻,我就已经置身于不知名的车站的月台上了。
当车门打开,想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孩。
“呐,这位迷途的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请问,你是否有意与我搭乘同一趟列车呢?”
她的声音是那样动听,笑容是那样可人,使人如沐春风。也许就因为这,我才鬼使神差地牵住她伸出的手,并上了车吧。
又或者,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生的稀里糊涂,死的愚蠢之至的人,根本不配得到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的笑脸相迎,故而心生愧疚了呢?
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一点也不记得。
我就默默地随着她进入了车厢,来到了这处我如今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在发车之前,需要来点什……”
“那个……请问有泡面吗?”虽然知道打断女孩子的话很不好,这使我的愧疚感更重了,但不知道为何,进入列车之后,竟使我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但她却表现出见了鬼一般的诧异。
“是的,抱歉……我饿了。”
“……”
至少,她那时的沉默,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的。
“那个……先生,实在抱歉……”
啊,抱歉?因为没有泡面吗?
我看到她将桌上一个桶状的东西扔到后面的沙发上,我的眼皮跳了一下。
“小姐,刚才那是……”
“咳,先生……怪我准备不周。不管怎样说,用泡面待客也实在太失礼了……”
我想,她或许是觉得我太没品位了吧。毕竟泡面这种垃圾食品,也仅仅是对于阿宅来说是常会吃到的速食罢了。
然后因为久违的感觉到了饥饿所以一开口就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我也是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人啊。
“作为补偿,就请你品尝我的珍藏吧……喏,这瓶。
这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要好的朋友临别的赠礼。”
我看着她手中的瓶子,愣了愣。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我并不怎么喜欢饮酒的。
“小姐…要我选的话,其实咖啡或者茶也是可以的……”
“嗯?这位先生,你打算拒绝我的好意吗?”她歪着脑袋,笑容无比纯真,显得是那样人畜无害。
“……”还真是不容置疑啊。
我四下打量,但好像没有看到可以盛酒的杯子。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悄悄抚过我的脸颊,使我那颗早已死去的心脏都好像由于紧张而跳动了一下……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一幕,无论回想多少次,我都深表愤慨。
哪有这样的人呐,简直太恶劣了啊……
毕竟,当我几乎是要惊地站起身来时,迎接我的却是红酒瓶口,以及……
“咕嘟咕嘟……”几乎要把我灌的当场去世的红酒……
“咳咳!咳!咳……
小姐,你想要呛死我吗?”
尽管我深知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这种几乎只适合用来捉弄死人的玩笑我却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自那以后,列车似乎专门为我添置了喝酒用的杯子。
虽然,我并不知那贵重的银质酒杯自何而来。
……
(四)
关于列车,那时我能够请教的只有她。
因为她是在我之前车上唯一的乘客。
不,不仅乘客,就算算上列车长和乘务员这些一般列车上应该配备的人员,也总共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曾带我走遍每一节空荡荡的车厢,带我去过空无一人的驾驶室。然后,无论是在哪里,只要有可以容纳两个人坐下的地方,只要靠着窗,我们就坐在那里看窗外的星空。
她似乎很爱看星空。有时一看就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或许,不,我毫不怀疑,甚至曾有几十上百年那么久吧,在那段我无从知晓的过去。
她与我不同,星空之于那时的我,只是不十分讨厌罢了。我几乎从不曾喜欢过什么……我就只是陪着她看而已。
是的,这辆列车在星空里行驶。这让我时而有些后怕,担心哪天它会意外撞上外星生物的飞船,惨遭劫持。但一想到自己是已经死去的亡魂,就反倒安心下来。
不过,倘若哪天这辆列车上多出一个长着触手,还会分泌恶臭粘液的异星亡灵乘客的话,那我还是会毫不留情的把他踢飞出去的。一定。
然而,当她了解到我的想法之后。
“啊啦,放心,你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目光却盯着窗外,一颗正和列车相伴而行着的彗星,就好像她其实在和彗星说话似的……
果然,对我而言,她还是太过于神秘了。如窗外的星空一般神秘,如穿梭于星空的列车一般神秘。以至于渐渐的,我不再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无聊了……
她说的,我都没有去质疑,更没什么可反驳的,我仍旧只是沉默。
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受时间约束的亡灵来说,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沉默,以及……等待。
我开始愿意为了一些目的而等待了。
“喏,你这家伙,知道那颗彗星叫什么名字吗?”
忽然,她指着窗外问我。
不过,她要失望了,我并非天文爱好者。我所知道的彗星,就只有一颗而已。
“唔……哈雷彗星?”我猜的。
“也许……吧?”她却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了。
我活着的时候同异性说话的次数也不会比死后更多了。更何况,是和这种完全捉模不透的异性……
“如果是的话,那么它每隔76.1年就会环绕太阳一圈……
别看我了,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
“……啧,还真的是有一小点蠢呢。”
她似乎对我的无知感到失望,从我的脸上移开目光,继续看那颗彗星去了。
“总之,杯子先生,你知道的,这样的小小的插曲实在太多了。
分明很多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分明到头来我都难以知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哪怕只是这样,也足以津津乐道。”
“然后,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喜欢上这里了,喜欢上了这里的星空,喜欢上了这片星空下的一切……”
“分明是一个人类,却在死后,才第一次有了喜欢上的事物。
换作别人,应该会很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好像并不。”
“后来呐,我就发现。
列车的轨道与任何彗星轨迹都不是真正平行的。或许它的轨道根本就不是固定的,而是完全随机?
因此,遇到彗星,也难说不是一种巧合。”
“这样想着,我开始留心于去寻找目光所及的彗星了。”
“就像是……要寻回那些生前所错过的巧合一样……”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不过,我有足够的时间。
因为有了足够的时间,我忽然觉得,大概,我可以做到许多人类穷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了……人类一生最多能够看到两次彗星,但我却可以看无数次。
这样想着,我忽然如此真切的发觉,自己已不再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凡人了。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去的我却得以僭越某项本该只属于神明的权利……名为“永生”的特权。
……关于彗星,每每找到以后,我总要指给她看。
“你啊,难道是小孩子吗?”
她很无语的样子。全然忘记了之前那个指着彗星问我的人是谁。
“还是说,你这家伙烧糊涂了?”
她用手抚着我的额头,一脸担忧地说。
而我却笑了……久违的,笑得像个愚蠢的傻小子一样。
……
(五)
“先生啊,你知道吗?”
“她说过……列车上的每一样独一无二的物件,包括列车本身在内,其实都是曾经的乘客所留下的。”
“换言之,每一位上车的乘客,在下车之前,都至少得要留下一样独一无二的物件才行。”
“喏,穿古服的女士留下了她的茶叶与茶具,这才使我能偶尔泡泡茶来打发时间;
穿西装的绅士留下了他的咖啡,让我不至于只一个打盹间就恍惚过去了百千年;
有人留下了他的泡面,能填饱肚子;
也有人留下了他在生前最后的晚餐所使用过的酒杯,供我此时小酌几许……”
所以,我后来就在想啊……假如,这辆列车总是能够有新的乘客的话,那么,说不定会有哪一天,当整辆列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这辆列车,就可以算是承载了整个人类文明的一切了吧。而到那时,它是否可以算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诺亚方舟”了呢?
“那么,我是不是也该留下点什么?”我曾经这样问她。
她却沉默不语。
“那……‘下车’,又是怎样的呢?”
自上车以来,我再未见列车停靠在某个站点,也从未有人叫我下车过。列车只是一直向着未知的方向行驶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到达终点,仿佛与上车之前的我一样,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则仍然看着窗外,幽幽的说:“‘下车’的意思……就是‘下车’嘛……”
让人完全不知所云。
“先生,你之前说……你见过死神的使徒了,对吧?”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我。
“啊,嗯……”我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将你抓走吗?”
“……”
对此……我并不知道。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淡的人,如果不是她问我,我可能是永远也不会在意答案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早就已经死了啊。”她这样说。
“……”我陷入沉默。
我,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仔细想想,她说的大概没有错。
不是因为这话出自她之口,所以就正确了。而是因为我发现,她似乎……真的远比我自己还要更加了解曾经那个真实的我。
传闻,有某位神说过,杀人者、自杀者……总之,漠视生命的人是不被允许上天堂的。那么,倘若有人不仅仅是漠视生命,甚至连整个世界和世间一切都漠视了的话,会不会连地狱和人间,也都不再欢迎他了呢?
所谓天堂、地狱或是人间,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可能都是一样的……无聊透了吧。
“那可真是……”我想了想,如若死神的职责就是将那天突然死去的我送往天堂、带往地狱或者在人间转世轮回的话,那么……
“……那可真是挺为难的啊。”
就连我也替死神感到烦恼了。大概也就是这样,我能够渐渐猜到列车存在的意义了。
“对吧……”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但又指了指我说:
“不过,现在的你……
如果下车的话,恐怕就要直接被抓走了吧。”
她指着的是我心脏的位置……我一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我将手摸向那里……
不,是被她牵起我的手,然后放在我胸前的位置,我才发觉……原来,我这颗早该死去了的心,不知何时,竟已然恢复了跳动……
的确,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了,或许即便生前我也从未有这样真实的感觉……那时的我大抵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活着,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心脏是否每时每刻都在跳动……
现在的我,已经和曾经那个我不同了啊。
他早已死去,但我,却活着……了。
“不过……先生,如果有哪一天,你真的想要下车了的话,就来和我说一声吧。”她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怵。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如果我真的那样做,她就要狠狠地诅咒我了。
“毕竟,这也是常有的事了……”
……
(六)
我说,小姐啊。虽然我对你的了解不多,虽然你始终是那样神秘。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可以肯定,你啊,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稍微特别一点的普通的女孩子罢了。
……我曾见你因削苹果而伤到手时血流不止的慌张;我曾见你因看着一成不变的星空而打哈欠时的懒散;我曾见你因给自己灌了太多酒而醉昏时的胡闹;我也曾见你因被我握紧你的手时而满脸通红的羞恼……
但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却竟然要以“神明”的身份自居呢?
我至今仍然记得啊,当我终于忍不住问起关于你的过去的时候,你却什么也不肯说;当你总是调侃我觉得自己死的很蠢这件事情,而我反问“你又是怎样死的”的时候,你却睁大眼睛说:
“我?先生,我可是神明呐,我并没有死哦。”
“……”
小姐啊,请原谅我,我当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摸了摸你的头,感觉像在哄一个犯了中二病的小孩子一样。不知道这有没有惹你不高兴了呢?
不过,我说,小姐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分明如此了解他人,却居然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呐?
分明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要自称为神明,却要试图去承担只有神明才需要去承担的责任什么的……小姐啊,不得不说,你真的蠢透了啊。
我环顾空荡荡的车厢,看着你留下的仍旧装满红酒的酒瓶,凝视已经见底了的银杯……此时此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到的彻骨的冰寒。
原来,太空,其实是可以这样冷的……
我又一次想起地球了。
小姐……如果,你真的去了那里的话,那么地球应该会变得四季如春一般的温暖吧。
至少,比你临走前那个完全冻住了的冰蓝色的星球要温暖太多太多……
要知道,当我从最初随你乘上列车漫游星空算起大约时隔一个世纪后,当我再次看到窗外那颗令我略感熟悉的星球时,我大概才是第一次想起这个早就被我忘的一干二净的名为地球的小地方。
那时的地球,可是已经完全荒芜了啊。被冰雪所覆盖,似乎没有半点生机。
“先生,这下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说,你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了吧……”
你看着窗外冰蓝色的星球,淡淡地说。
“人类的生命有终结之时,文明的生命亦有衰亡之刻……”
而那时的我,却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深层的含义……
紧接着……列车,停了。
窗外的景色只是一瞬间就变成了我曾经上车时的那处车站的月台。
你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的样子。曾使我那样的安心。
直到……有人从外面上了车。直到厚重的皮靴踩着钢板发出低沉嘈杂的脚步声,我猜到,来人不止一位。而你却仍痴痴地望着窗外。
直到,你突然抓住我的手。
“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请告诉我,你不想下车。”
你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将脸贴近到几乎要与我的鼻尖相碰的距离,却刻意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根本看不到进入车厢的来者。
那时,我是怎样的不知所措啊。这一连串显而易见的奇怪的状况已经不需要我刻意去察觉了,但我却根本无法厘清。
而小姐你,也没有给我厘清它们的时间。
“请告诉我,先生!”
是你的坚定的目光给了我勇气。也使我在一瞬间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是已经死去的人类。
但,我的心那时却是还在不安地扑通扑通跳动着啊……
“是的,小姐……”我几乎是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才咽下了这一口唾沫的。
“我啊……还完全不想下车啊!”我猛然站起身,将这句话吼出。
说起来,那可能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这样大声地吼叫吧……以至于一时间,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甚至因此而愣住,就连那群闯入车厢的死神派来的黑衣使徒们也为之停下了脚步。
……我与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小姐,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我的衣服已经要被冷汗彻底浸湿了。以至于当你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几乎是两腿一软瘫坐回座位的。
“那么……”
领头的一位顶着山羊骷髅头的使徒看了看我,却移开目光。
“请随我们下车吧,神明小姐。”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下。
直到那时,看到你欣慰的笑,看到你毫不犹豫地走向死神,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想错了。
错的非常彻底,错的愚蠢之至。
名为记忆的潮水,忽的变为洪流,将我一口吞没……在一片漆黑之里,仿佛仅剩余坐在星空下的你我二人了。
我说:“话说,小姐啊,这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全知全能的神明啊。”
你却说:“先生,如果你是说全知全能的神明的话,那么我也是不相信的。”
我问:“若没有全知与全能,一个‘神明’还能剩下什么,又凭什么还能叫做神明呢?”
你却答:“嘛,应该就是因为……祂还剩下所谓的‘责任’吧。”
“……”
我冲上前,拉住你的手:“请等一等!”
在你的注视下,同样,也是在死神的注视下。
“小姐,至少……请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
你莞尔一笑。
“先生……
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做。”
你指着窗外,那白茫茫一片,几乎一无所有的冰原。也许是在那么一瞬间,我终于与你心意相通了吧,我竟然明白过来,你指着的是那些冰面上的地衣和苔藓、那些冰面下的磷虾和独角鲸……
“我送给你的是一整个冬眠着的星球。”
“而先生你……”
“从今天起,你就是它新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