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而潮湿的，散发着发霉气味的校园宿舍内。
林奈瘫软着身子跪坐在床边地上，抬头看着眼前刘海上染着一撮黄色头发的，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女生。
那女生样貌平平，化着夸张的妆容，可还是掩盖不住粉底下的皮肤，显露出营养不良的干燥与蜡黄。
她右手用力往上拽着林奈的发根，用着审讯犯人般地恶毒语气。
“钱呢？”
发丝被牵扯，似乎连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从小就难以忍受疼痛的林奈，此刻眼泪不自觉地伴随着生理性反射溢出。
可这般让人心疼的表现，却让眼前这位，林奈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名字的黄毛女生恼羞成怒。
“哭什么玩意呢变态？”
她一手依旧用尽力气扯住林奈的头发，而另一只手则狠狠抽在了林奈那张稚嫩的脸上。
“啪！”
林奈的脸火辣辣的疼，可她此时却害怕地什么也不敢说。
甚至就连抬手擦拭眼泪，这样微不足道的勇气也没有。
“他妈的给我快点。”
似乎是一直扯着头发有些费力，黄毛不耐烦地松开了手，她又用力摁下林奈的脑袋，将已经浑身无力的林奈“砸”倒在地面。
同时，她还不忘往林奈的肚子上补上两脚。
“呜……”
好痛……
即便胃里什么也没有。
林奈哆嗦着手，颤颤巍巍地伸进校服裤子的口袋中，将昨日刚拿到手的生活费一子不留地尽数交出。
她因害怕而忘记呼吸，于是连一块硬币也没有为自己留下。
直到当眼前的黄毛恶狠狠地将钱抽出，头也不回地走出宿舍时，林奈才稍微缓了一口气。
“好痛……”
捂着肚子瘫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她已经失去了起来的力气。
而这样的事情，甚至已经成为了林奈的日常。
刚升入初中时，她满怀希望与憧憬，幻想着将来美好而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幻想着交许许多多的新朋友。
可开学后的三周后，一切就好像堕入了地狱。
“那件事”，让她于学校生活中的每分每刻都变得无比煎熬。
……
一如既往，闲暇的一天。
林奈也一如既往，留在学校的宿舍中。
她的舍友，都是些林奈不太擅长应付的人。
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女孩……以及两个成天不学无术的“精神小妹”。
林奈其实很讨厌那两个精神小妹。
她们成天喧闹，甚至偶尔还会往宿舍里带几个瘦弱的男生。
林奈不喜欢她们。
可现实总是充满妥协，哪怕再怎么厌恶，再怎么嗤之以鼻，也改变不了她们是林奈舍友的现实。
她一度想要过换宿，可初中的她却始终没有那么多勇气。
但一味地妥协，只会让事态变得愈发严重。
……周六夜晚的宿舍，舍友基本上都回家去了，宿舍唯独只剩下林奈一人。
妈妈不喜欢她，她于是很少回家。
这时的宿舍总会很安静，而她也会趁着这个时候，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此时的她，正趁着夜色躲在被窝里，拿着手机阅读她最喜欢的漫画《少女与姐姐Flos》的最新章节。
与同龄人所看的少女漫画不同的是，这是一部…百合漫画。
描述的是，林奈曾经为所不知的……女孩子间的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林奈就有了这种爱好。
她的取向，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变得“扭曲”。
在周围人的眼中，这似乎是“错误”的。
因为她在网上，经常看到人们对此的口诛笔伐。
同性间的感情，被他人称作“不正常”。
所以林奈恐惧着她喜欢女孩子的这一事实被别人发现。
但她同时也怀抱着，一份对未知而渴望交融的“爱”的好奇。
懵懂之间，她的内心就生出了这样的一份悸动，一份对“纯洁的爱”的向往感情。
可她又害怕乃至无比恐惧被人发现这份向往，所以压抑着这份情绪，翻开漫画的又一页。
……只在不为人知的夜中。
这样的林奈，一定是个早熟的坏孩子。
坏孩子的一面被发现的话，人生也会就此结束的吧？
于社会中被他人孤立，似乎与死亡并无差别。
少年时期的孩子们，总是把错误看得很重。
他们害怕着一次的成绩失利就会使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害怕一时的叛逆就会惹来无穷悲惨的结局。
哪怕事情根本就没那么严重，乃至于转眼就会被他人忘却。
林奈也是如此。
她总想把事情做得完美，她总害怕着一份微不足道的失误。
若是“错误”的疤痕于大庭广众下被掀开，那将她锚定在世上的血液就会全部流失。
所以，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被别人发现。
这是她当时的唯一想法。
可是，越是强烈渴求，双手合十为安定而祈祷，灾祸就越会戏剧性地降至头顶。
如夏天的暴雨，上一时还是惬意的风平浪静，下一刻就立马变得狂风作啸。
灾难总是无法预测，人们恐惧的结局永远会在不经意间平淡地发生。
神在向人们诉说：存在就是一种错误，生命就是一份无止境的罪恶。
于是林奈所不希望，最终还是发生了。
“你在干啥呢？”轻浮而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林奈还沉浸在漫画的故事中。
可突然间，她的被子被掀开。
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黄毛会在宿舍里？
周末的宿舍，一般不只有林奈一人才对吗？
心跳逐渐加速……突如其来的侵袭让她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也就在这片刻的迟疑间，林奈手中的手机就被黄毛强硬地夺了去。
低素质的人们，从来就没有隐私观念。
他们会认为侵犯他人的隐私是理所应当，即便做错了事，他们也不允许自身被谴责。
“你看什么呢？让我看看呗？”
“等……”
林奈想要夺回手机，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的手机屏幕上映着的，正是故事的高潮，少女与姐姐亲吻的画面。
黄毛一愣，随即露出一副说不上是奇怪还是调笑的表情看向林奈。
“你还看这个呀？”
“……”
完…完蛋了。
她要，怎么办才好？
是说谎吗，还是随便找个理由，还是怎么样？
可是，完全想不出来。
吐息变得越来越杂乱，加速着心跳，林奈感觉天都要塌了，她试图寻找借口回避此时的风险，但支支吾吾着，话语却永远只停留在口中。
她本就不擅长交际，更不要说，与黄毛这样的人对话了。
好可怕…
汗毛竖立，林奈睡衣下稚嫩的身体颤抖着。
她害怕这件事被黄毛说出去，然后朋友会带着异样的目光向她远离；班上的同学会用一副厌恶的表情向她排挤……
“不正常”将成为她的身上洗不去的固定标签，然后直到她在这所学校里，彻底没有容身之所，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算是滑坡思维吗？她总感觉这会成为现实。
“欸？咋了啊你？”
直到黄毛以尖锐的语气，将惶恐思考着的林奈惊醒。
她见林奈一脸发呆的样子，只是随手将手机丢在了林奈的床上，
“看就看呗，又没什么。”
诶……？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黄毛似乎，完全对这件事没有在意？
混混们的价值观，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呼…”
林奈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内心也渐渐平静。
所以，只是林奈自己想太多了吗？
好像事实如此。
对黄毛而言，这大概不过是件小事。
她们之间不过萍水相逢的舍友关系，更何况，彼此间也完全没有什么矛盾……
……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林奈总是提心吊胆着。
她害怕黄毛将之前的所见所闻当众诉说，她总是对那些“精神小妹”充满怀疑。
这是不是一种傲慢与偏见呢？
她害怕着，害怕着一觉醒来后周围人都会离她远去，用指责的目光将她孤立。
可每晚夜不能寐后，第二天却依旧一如既往。
什么也没改变，周围同学们依旧热情，朋友也依旧友善地与她交谈，而黄毛也依旧是那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直到……
林奈被黄毛暗恋的男生告白的那一天。
初中的男生，会做“告白”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的，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坏孩子吧？
控制不住欲望的早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对她身体的腐臭渴望。
林奈本就对男性无感，更不要说对方还是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表示拒绝。
……话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
只是这番在漫画中充斥着浪漫与悸动的场景，放在现实中却一点也不有趣。
在面对那位长相平平的，吊儿郎当的混混角色时，林奈只感觉反胃感从头到脚充斥全身。
她还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看得上自己的，只是这种人吗？
那还真是恶心。
她本以为这件事不过是她校园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稍微有些恶心的小插曲……
可这却被宿舍里的黄毛知道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很快她就明白了，黄毛暗恋着那个恶臭男生的事实。
——于那在宿舍被辱骂威胁的夜晚。
……
“呃……”
肚子一遍又一遍被踢，内脏仿佛被移位，这份刺骨的疼痛致使林奈无法呼吸。
结果最终，就变成这样了。
卑劣之人永远不会寻求逻辑，黄毛对她的迁怒仅仅只是因为林奈被那个恶心的男生所喜欢。
即便林奈早已明确地表示拒绝。
她拿着林奈喜欢看百合漫画，喜欢女生的事情要挟，于是林奈就这么成了她的受气包。
当然，除了黄毛以外，霸凌者还包括她那所谓的“姐妹”们。
说是“姐妹”，其实就是近墨者黑的，恶臭一通的狐朋狗友们吧，她们总是自私的，永远只会在乎她们自己，说是“姐妹”完全是高估。
虽然，她们大概率各自心怀鬼胎，永远不会顾及别人。
可在以欺凌他人而取乐上，她们却是不约而同一致的。
尤其是对于林奈这样的，长得好看，还不能反抗的女孩子。
这只是嫉妒吧……
毕竟只因为那一点和她们毫不相干的理由，她们或许甚至起了想要把林奈杀掉的想法。
若是没有法律约束，若是不会被追责，林奈说不定已经死掉在无人能知的街巷里了吧。
啊……
好可怕。
从被黄毛质问的那一天起，再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被殴打，被勒索早已成了林奈的日常。
日复一日，满是淤青的身体抽搐着，惨痛的话语却也已然无力言出。
没人能来帮助她。
因为即使是亲生母亲，也讨厌着林奈。
同是混混的另一名室友，是黄毛的帮凶。
而那一位寡言的女孩，却始终沉默着。
——即便林奈被抓住头发抽倒在地，被拿着棍棒殴打的画面被她亲眼目睹。
好冷啊…
大家为什么都是冷漠的呢？
她还以为，世界会是美好的呢。
或许从始至终就没有人喜欢过她；
或许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或许她本就不该降临于这个世界。
在无限循环着的遍体鳞伤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想了又想。
而每日瘫倒在冰冷地面上的自怨自艾间，她甚至开始觉得，被拳打脚踢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要是就这么日复一日，或许林奈真的能够咬牙，将疼痛憋在心底。
……可那些女生们，似乎不满足于此。
换而言之，她们永远不会满足。
“滚来5楼厕所”
碎裂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这几个文字。
黄毛给她发的短信。
“啊…”
……她又要挨打了。
对她们来说，放学后的厕所是个好地方。
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监控。
要做什么事，再好不过了。
魂不守舍地行走在傍晚无人的校园中，秋天本该让人感到凉爽的风，吹在伤口上是那么痛。
脑震荡引起轻微耳鸣，让林奈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太清楚了。
才接近厕所门口，林奈就已经听到了她们说出的，如同恶魔般的话语。
即使是恶魔，也不会如此邪恶吧？
林奈想。
若是她死在地狱，也许也不会有这么多痛苦。
因为地狱，或许是个美好的地方呢？
肮脏的她，绝对无法上天堂吧？
要是真的有神的话，为什么不来救救她呢？
她是不是已经被抛弃了呀。
林奈的精神有些失常，心底承受的负面情绪几乎快要到达了崩溃极限。
毕竟，再怎么样，她也只不过是个才快要14岁的孩子。
“他妈的，那表，子怎么这么慢？”
厕所的回音让她们的声音显得有些空荡，这份穿透性于是让耳鸣着的林奈也听清楚了。
“我在网上看到个好玩的。 ”
“什么？”
“就是塞矿泉水瓶啊？”
“塞啥？”
“塞那里面啊，之前我看到过来着。”
“握草你还真变态啊，那表，子不是喜欢女的吗？”
“你不觉得有点恶心吗？”
“之前我们连她衣服都没扒过是不是？就打几下也太没意思了吧？”
“要不找个男的？”
她们的话语细碎，却如一根冰锥，深深刺入林奈的耳膜，直到将她全身都变得冰冷。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第一次，林奈有了逃跑的想法。
话说…其实早就人尽皆知了吧？她所谓的那份“秘密”。
仔细想她早应该知道了吧？黄毛怎么可能言而有信呢？
连她的“姐妹”们早都知晓了林奈的取向，这件事全校说不定都知道了吧。
她那份隐私早就被洞穿了。
大家早就一清二楚了。
课堂上同学们越来越少与她搭话，他们的视线早已经变得批判而鄙夷。
只是自以为是着安慰自己，承受痛苦只为了保留那份她还以为别人不会知道的，显而易见的现实。
跑吧。
逃离到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地方。
在这所学校的她，已经完全被孤立了，于是什么也不剩下了。
成绩一落千丈，朋友什么的，也早就没有了。
为什么她会出生呢？难道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承受他人的罪恶吗？难道她生来就要为了不存在的前世赎罪吗？
其实她，从始至终也没做错什么吧？
“呜…”
久违地溢出泪水，悲伤的心情似乎要将人格分离，她想要能逃多远就多远。
哪怕在路途中会不为人知地就此死去。
“你他妈的进来啊表，子。”
只是刚回头，身后就传来了，黄毛那令人作呕的，怒气冲冲的声音。
条件放射让她的伤口又开始疼，直到现在，林奈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不要……”
跑，跑啊…林奈你要快点…
再快点啊…
要是被抓住了，又要承受那份没有意义的痛苦，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严重。
别人早就知道了。
早就没必要自我安慰了。
自己早该明白的…
好冷…
风灌入单薄的衣袖间，林奈拼命迈动那双因缺乏能量而无力的双腿。
只是，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是低血糖，还是碱中毒？
她不知道。
…小腿上被针扎过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啪。”
额头与水泥地板亲密接触。
划过脸颊的，不知是血液还是眼泪。
…要结束了。
这次一定会被打得很惨。
也许会死掉也说不定。
“……”
…不过这样，好像也挺好的呀。
只要死掉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呢？
只要死掉了，就会变得幸福吧？
“嘻嘻。”
林奈突然就笑出来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结局吧。
就这样结束吧。
她好开心啊。
“——”
林奈被黄毛拖到了厕所。
脑袋遭受重击后，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意识也隐隐约约，就像活在梦中。
直到她的头，被按到了装满了自来水的水桶里。
“清醒点了没，臭表，子？”
啊……她又听得见了，真神奇。
被打湿的杂乱头发遮住了面部，这让她们看不清林奈此时的表情。
见林奈没有反应，她们又将林奈踢到墙角，然后往她的头顶上泼倒一桶又一桶的水。
浑身被浸湿，在林奈单薄的衬衫下，运动内衣的纹路清晰可见。
“握草你们搞那么湿干嘛？”
“他妈的她脑子不清醒啊，不会叫，那玩起来多没意思。”
“这样怎么扒这表，子裤子啊？这校服裤子一沾水紧的要死。”
“剪开呗？”
“谁带了剪刀？”
“我带了把水果刀。”
“…也行。”
在她们谈话的间隙，林奈终于稍微清醒了些。
可当她睁开眼睛时，第一眼见到的只有围过来的精神小妹们。
其中一人，还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子。
她们是不是在笑着呢？为什么林奈此时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呢？
好奇怪啊…
刘海夹杂着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
“握草！”
戏剧性地，拿着刀子的人突然摔了一跤。
被水泼过的瓷砖地面，总是很滑。
更何况她们总喜欢穿一些皮质的鞋子。
哈哈哈，真是活该……
林奈像是疯了似的想要开口嘲笑，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黑。
“你他妈的死定了握草！”
“还不快跑？”
她们一哄而散，林奈完全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直到她的肚子上，传来一阵酸胀的感觉。
啊…啊？
那把水果刀，正明晃晃地隔着浸满水的衣服，插在她的肚子上。
“呃…”
像是充满水的气球被针扎破，血液沿着伤口缝隙间，如高压水枪般滋出。
“呜……”
只是为什么，不会痛呢？
是不是，她真的要死掉了。
直到快要死去的那刻，林奈才忽然意识到…
果然，还是不想死掉啊。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要…”
求生本能让呼吸更加急促，可血却伴随着心跳剧烈加速，溢出了更多。
“呜…”
地面沾上暗红色的血，又被水晕开变得鲜红。
“救我……”
眼前越来越黑了，她真的什么都要看不见了。
连听觉，嗅觉也在渐渐消失。
啊……不要这样。
这样下去真的要死掉了。
“…”
“哈…”呼吸也要不见了。
有没有谁来救我……
有没有谁来…
“妈妈……”
好冷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