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饥荒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拖着她妈妈的尸体,蹒跚向我走来。她饿得瘦骨嶙峋,衣服也脏兮兮,脸上满是灰尘和泪痕……她停在我的面前,祈求我施舍一些食物。我告诉她:‘你可以吃自己的母亲活下去’。”
讲述往昔,面具女的语调像是被熨平的衬衣,稳定而冷静:“我到现在都忘不掉女孩的表情,一种近乎洁癖的怒意,仿佛从此以后再不会沾染其他情绪。”
“就和你看我的眼神一样。”她翘起腿,与躺在毛绒地毯上的格蕾蒂斯对视,大致仍保持端正的坐姿,“你让我想起了那个小东西。”
格蕾蒂斯捂住腹部,布满血丝的可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面具女,流露出想要撕咬而后快的疯狂!
她的手指揪着地毯,尖锐指甲嵌进毛管!
在她的想象里,这家伙已经遭受了无数种酷刑,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残忍!
然而,现实却是她躺在地毯上,面对吸血鬼居高临下地蔑视。
“绝对会杀了你……”
“很久以前,就听过你猎杀吸血鬼的事迹,结果还是弱得令我无语。”面具女的语气带着陈述事实的冷漠。
格蕾蒂斯攥紧双拳,咬着牙向前爬行:“再来!我绝对……”
她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捏住面具女的脚踝,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俄而,她急促翕动着鼻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面具女从沙发上拖下来。
但无论如何使劲,面具女都像是一尊静默的雕像,稳稳地坐在原地。
面具女经过特殊处理的嗓音,仿佛站在刮着大风的山岗上讲话一般纤细:“仗着吸血鬼畏惧狼人而舍弃防御就注定了你的败局,你应该更加小心。”
格蕾蒂斯的内心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如同享用美食时猝不及防地瞥见肮脏的厨房。
她能够坦然接受战败的命运,甚至接受死亡作为终局,但在战败之后被吸血鬼拖入旅馆的房间教育,无异于是对自身尊严的践踏!
“保持对我的恨意,你会带给我很多乐趣。”面具女眯细猩红色的眼睛,以胶水一般黏糊的视线盯视格蕾蒂斯,既不变换角度,亦不前移或后退,仅持久而专注地凝视,感觉上就像新浪潮派的电影。
格蕾蒂斯恶狠狠地低吼:“不杀了我,你就没机会了!”
“知道吗?我寻找了一千多年的感情。”面具女俯下身体,轻轻抚摸格蕾蒂斯的脸,温柔得像是在观赏还没断奶就开始呲牙的小犬,“可能是吸血鬼对狼人的天然畏惧,你给了我一些情绪波动。”
格蕾蒂斯的眼睛瞬间瞪大,猛地向前一跃,意欲咬碎面具女的手。
然而,面具女的反应比预想还要快,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捏住了她的两颊。
紧接着,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
格蕾蒂斯的眼前爆出了光晕,视线随即模糊不清,踉跄地向前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的脸颊传来灼烧感,耳光声猛烈撞击着鼓膜。
紧接着,她的胸腔涌起一股屈辱。
尽管身体上的疼痛和面具女压倒性的实力,让她不敢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但内心的情绪却如同堵塞的洪水,越积越多,无法抑制地化作一声呜咽。
“憋回去。”面具女盯着格蕾蒂斯扭曲的五官,声音如同结冰的湖面,“你敢哭我就敢接着扇。”
“呜……”
面具女站起身的瞬间,格蕾蒂斯止住了啜泣。
通过面具女之前的行动宣言,她本能地觉察到危险,迅速拉开房间的窗帘,让黄昏的光线洒进室内。
旅馆房间的中央,一道由落日余晖勾勒的分界线将两人隔开,一边是温暖的橙黄色光线,另一边则是逐渐加深的阴影。
格蕾蒂斯贴着墙壁,尽可能与面具女保持距离。
“我不会杀掉你。”面具女冷冰冰地说,“因为你太可爱,还能给我提供情绪价值,我渴望感情渴望了很长一段时间。”
言毕,她沉默地迈向门口,即将跨出门槛之际,一个念头突然闪现——标志性的宣言,就像构思商业广告时,必须存在的灵魂标语。
于是,她缓缓回眸,留下最后的轻语:“帮助我找回感情而活吧,小雌犬……”
在麋鹿街的南端,两条道路如织线般交汇,形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在这个节点上,矗立着一座酒吧。
独特的建筑风格,很容易联想到绵延起伏的山脉。
酒吧横亘在街道之间,以雄伟的身躯成为周遭环境的分界线。
街道受其影响,各自展现出不同的风貌,仿佛山峦不同地带分布的植被。
向前看,向后看,眼前的景色都会随之骤变。
面具女悄无声息地进入酒吧的后门,像幽灵般滑进房间。
面具被首先摘下,接着是精心打理的黑色假发;最后,她解开缠绕在胸前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直至露出接近柚子大小的自然曲线。
她坐到梳妆台前,开始了一场仪式性的妆扮:
脸庞乃至身体的肌肤,呈现石灰墙一般的色泽,显露着令人怜爱的病态。
银白色的卷发,蓬松地滑落至肩胛。
眉毛、眼睛和嘴唇在一笔笔描画下变得清晰,却仍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
服务员轻敲房门,礼貌地说:“老板,我们开始营业了。”
此刻,戴着面具的吸血鬼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酒吧的老板,索菲娅·艾德贝特。
她将面具谨慎地收起来,通过香水掩盖身上的腐朽气息;再把手指伸进口腔,取出能够改变声音的微型装置。
时间20点30分。
麋鹿酒吧敞开大门,迎接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
清洗过的地毯散发着淡淡的水味,柔软而富有质感,不仅将客人的脚步声吸纳殆尽,也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让酒吧内部保持着绝对的宁静。
天花板的灯光柔和地铺落下来,像是落日的余晖,却又带着更加梦幻的色彩。
客人们围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政事;有的则选择坐在吧台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或沉思,或浅酌。
调酒师熟练地摇晃着鸡尾酒壶,偶尔与客人交谈,笑容可掬。
索菲娅独自坐在吧台的角落,一只手夹住燃烧的香烟,另一只手按揉太阳穴。
烟雾在灯光下缭绕,像是思绪的具象化体现。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杂志上,页面布满性感女郎的图片,但视线似乎没有聚集于任何一张图片,游离着寻找更为深层的刺激。
这期间,客人们时不时向索菲娅投去视线,她的面部清冷而富有特征,捕捉细部特征并非难事。
然而,当客人们一次次重新投去视线,就会陷入一种匪夷所思的无力感——尽管眼睛精确地捕捉了索菲娅的面部特征,却无法在大脑中完整地呈现出来。
她的面容肤浅得不可思议,缺乏应有的纵深感,仿佛街头艺人的头像速写,又像是光影构筑的错觉,让索菲娅的脸全然对不上眼球的焦点。
时间再次向前推进两个小时。
索菲娅换过几次坐姿,但每一种都能让客人们一眼选定,仿佛硌脚的小石子,即使处于眼眶的最边缘,也能让人们主动调整脑袋的角度,将她的整张脸纳入视野。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索菲娅一次头都没有抬过,却能轻松感知自己正被观察的事实,并选择更容易被观察的姿势。
她的手指轻轻敲打吧台,偶尔翻动腿上的杂志。
漂亮女人的容貌炫耀,客人们默默思忖。
“索菲娅姐姐!!!”
清脆的呼唤声将麋鹿酒吧的声音压了下去,就像突然拔掉了唱片机的唱针,莫名地安静陡然降临。
客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索菲娅脸上剥离,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女孩,第一眼便是她的耳朵。
她的耳朵位于脑袋两侧,被一层深灰色的毛发覆盖,与头发颜色完美融合,尖尖的耳朵像小山丘一样从头发中冒出来。
“狼人啊!”一位客人低声惊叹。
“这是被猎人公馆收编的狼人,格蕾蒂斯·朱莉安。”另一位客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释,声音相当自豪,“有她在,你就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吸血鬼敢来这儿撒野!”
面对赞誉,格蕾蒂斯想起不久前吃了吸血鬼一记耳光的经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不能窘迫的太明显,她只能一边忍受客人们的夸奖,一边迈着僵硬的步伐靠近索菲娅。
“今天下班挺早。”索菲娅合上杂志,随意丢进专门用来收纳此类杂志的抽屉,“还是无事发生的日常巡逻?”
格蕾蒂斯捣蒜式点头,“什……什么事情都没有!”
“你的脸怎么了,看着有点肿。”
“扇……扇蚊子太用力……您知道的……我讨厌蚊子……”
索菲娅默默无言地张开双臂,将格蕾蒂斯拥入怀里。
就算扮演的身份不同,现在也是安慰的最佳时机,给小雌犬一记耳光就要给一颗糖。
格蕾蒂斯眯缝眼睛,喃喃说:“您身上的香水味,总能让我感到安心。”
“人类制品对狼人的嗅觉有害,你会闻不到吸血鬼的气味。”
“不会不会。”格蕾蒂斯将脸埋进索菲娅的胸缝,一个劲地摇晃脑袋。
“吸血鬼恐怕已经潜伏在你身边,它们擅长伪装人类,擅长玩弄别人的感情!等你发现真相就会变成被抛弃的小犬!”索菲娅忽然提高音量,捏住格蕾蒂斯的耳朵,像捏果冻一样轻柔地玩弄。
格蕾蒂斯的眼睛瞬间瞪大,随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面具女带来的羞辱已经抛至脑后。
她的耳朵在索菲娅的手中微微抖动,笑声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溢出。
索菲娅一边按摩耳朵,一边续语:“这就是嗅觉失灵的弊端。”
格蕾蒂斯感受着索菲娅的手指,更加自然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在此期间,格蕾蒂斯还不忘半开玩笑地嘟囔一句:“狼人可是吸血鬼的天敌,想玩弄我还早了一百年呢!”
“我没有关心你。”索菲娅如实说。
格蕾蒂斯会心一笑,惓慵地倚着索菲娅的肩部。
“您就是害羞!不想直说!”
而后,她一边喝滚烫的热牛奶,一边观察客人们谈话时的模样。
两人并膝坐在褪色的木质座椅上,深深吸入含有酒味的微熏空气。
从酒吧的南面窗台可以望见闪烁着粼粼月光的楼群——浩瀚月球投射在房屋玻璃上的微乎其微的碎屑。
周围的建筑物已然染上夜色,银色与黑色交织出精致的层次感,其间夹杂着酒吧暖黄色的光线。
“我绝对会把吸血鬼杀得一干二净!”良久,格蕾蒂斯开口,声音还有一些颤抖,“特别是那个贱女人!我要抓住她狠狠折磨!折磨!”
索菲娅抚摸格蕾蒂斯的耳朵,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沉默作为极为自然之物,盘旋于两人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