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指针一刻一刻迈向凌晨,客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麋鹿酒吧的热闹渐渐被静夜取代。
近乎圆满的月亮变成巨大的镜面浮于窗前,酒吧的风景简直就像用石灰铺过一般白光光的。
索菲娅坐在吧台后面,手中的羽毛笔在账本上跳跃,停一会儿响一会儿。
声音微乎其微,稍不留意细听就会错过。
然而,一旦察觉其存在,笔尖与纸页摩擦的声音就会在子夜深深的静寂和皎洁的月光中不由分说地刺入神经。
格蕾蒂斯一边倾听沙沙作响的背景音,一边趴在光滑的吧台上,枕着交叠的手臂,呼唤道:“索菲娅姐姐……”
“困了?”索菲娅头也不抬地问,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回家睡觉吧,正好也要关店了。”
格蕾蒂斯欲言又止地摇晃脑袋:“我想……”
听到这里,索菲娅停下手中的笔,望向格蕾蒂斯。
她的脸颊绯红,话语似乎承载了难以启齿的重量,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被艰难地咽了回去。
甚至能在吞咽时,隐约听见钝钝的回响。
索菲娅惯常将手肘搁于吧台,手指自然弯曲,轻轻地、有节奏地抚摸鼻梁。
酒吧的灯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能看见毛细血管的苍白肌肤,病态的白色在此时此刻尤为突出。
她的眼睛在吊灯的映衬下,呈现出深邃的夜色,调整头部姿势的时候还会闪现一抹稍纵即逝的红光。
“想?”索菲娅的话语平稳得像是一则用打字机敲出来的公告,“你想怎样?”
格蕾蒂斯抿紧嘴唇,像振翅的昆虫一般急促地“嗯嗯”了两声。
随着声音的起伏,一股红色的浪潮从脖颈涌上来,如同升涨的河水,迅速淹没了她的脸面。
俄顷,格蕾蒂斯疯狂摇头,像是要甩开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念想,同时抓起椅背上的黑色制服,“索菲娅姐姐,再见!晚安!”她的声音还在酒吧内回荡,人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调酒师靠在酒柜上,目睹了格蕾蒂斯匆忙离开的整个过程,忍不住笑出声:“看起来,她想留在这里过夜。”
索菲娅重新拿起羽毛笔,回应:“她只要受了一些委屈,就会想留在这里。既是狼人也是女孩,心思不难猜。”
“把你当成知心大姐姐了。”
“呵呵。”
调酒师环抱双臂,继续说:“怎么不留她过夜?我看你们俩的感情挺好的。”
索菲娅抬起头,冷冰冰的眼睛仿佛浮出海面的潜水员,突然而清晰地呈现出来,“没事就下班,不要问东问西。”
“额……好的……”
等到调酒师窘迫退场,麋鹿酒吧终于陷入深沉的寂静。
索菲娅收起账本,将混合型威士忌倒进杯中,加入制冰机的冰块喝了一口。
而后站到窗前,凝视清冷的街景。
人们似已酣然入睡,房内照明熄灭,只有街道两侧的路灯的光亮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闪入视野。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麋鹿酒吧的小门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类似小型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就像铃或类似铃的器具发出的声音。
索菲娅喝着威士忌,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凌晨四点。
同一时刻,酒吧的小门开启了一条缝隙。
高个子男人跨门而入,他穿着宽松的长袖衣,搭配一条触及脚背的黑色裙裤。浅色的软呢帽端正地戴在头顶,其下是一副圆框眼镜,镜面背后透出一双冷硬如铁的眼睛。
“城南区巡逻的猎人增多了。”高个子男人脱下帽子,带着浑厚的外地口音致歉,“将食物送进仓库费了些时间,但也知道了一些消息。”
“继续。”索菲亚倚靠吧台,烤火似的翻转着白皙的掌心。
高个子男人向前跨出一步,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绵绵的虫鸣声掩盖过去,“吸血鬼把某位贵族的女儿咬死了——”
“您知道,城南是贵族区,吸血鬼根本进不去。”他自信地加重语气,“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内部问题。”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去黑市探探饲养吸血鬼的买家。”
索菲娅把嘴唇贴在薄薄的酒杯边缘,“凭你的身份获取不到核心情报。”
“可是——”
“擅自行动,我就杀了你。”
高个子男人像摸到电闸似的绷紧身体。
他试图深呼吸,却只能像鼻炎患者一样,缓慢而艰难地吸入一丝丝冷冽的空气。
寒流随着呼吸,穿过鼻腔,沿呼吸道一路下行。
他感觉冷空气在身体里乱窜。
胸口和脸颊慢慢变得冰凉,接着是双手,最后,就连穿着长靴的双脚也掠过一股刺骨的寒意。
“贵族区出现这种事,监管会非常严。”索菲娅缩紧下颏,而后挺直背脊,露出一抹可以做任何解读的微笑,“再说了,一个小酒吧的老板和一个普通的铸铁厂工人,该以怎样的心态去深挖这次的吸血鬼事件?”她在这里打住,等待对方消化,随即继续下文。“你我都是身份普通的居民,不要过分关注超出日常生活范围的事。”
高个子男人微微颔首。
索菲娅重新拿起一个玻璃杯,倒满威士忌,然后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将杯子递过去。
“我明白您的意思。”高个子男人简洁回应,同时接过递来的酒杯。“就算不调查吸血鬼,也要弄清楚新增猎人的巡逻安排。否则,很难将食物送进仓库。”
“暂时不送了。”
“这样好吗?”
“每天晚上帮我送货,白天去铸铁厂工作——”索菲娅双臂向后撑住台面,臀部自然倚在吧台的边缘,“趁着这个时间好好休息,看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高个子男人一言不语,可以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在侧耳细听,就其内容动脑深思。
俄尔,他情绪激动地回答:“我还可以继续!”
“这不是服从性测试。”
“我知道您的意思,只是——”高个子男人欲言又止地收住话尾。
索菲娅好一会儿缄默地望着窗台。灰暗的月色洒在上面,像细腻的糖霜。时断时续的云层缓缓向远方的山岳滑行。久久地沉默过去,她的唇角扬起莫名的笑意:“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总觉得不做些什么,就会失去价值。”
“……没有。”
“麻烦事能避则避。”
高个子男人啜饮着威士忌,眉宇间聚起深深的皱痕,仿佛能从中听见他的脑筋迅速转动的声音——在送货与休息之间摇摆不定。
随后他的喉咙咕噜了两声,几乎与清晨的鸟鸣同时响起。
“我该走了。”他将软呢帽重新戴在头上,“事件结束请一定联系我送货。”
索菲娅衔一支香烟,默然无语地注视男人离去。
门外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敲击屋顶的声音微微响起,如同单一循环的贝斯,却包含着不容忽视的细密重量。
“嘎吱——”
长时间的安静过去,门扉响起夸张的推门声,连同雨水的声音一并顺着缝隙钻进室内。
这给了索菲娅相当奇妙的感觉:作为独立场所的酒吧与外面的世界因为闯入者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导致两个空间的边界出现了错位。
“营业时间晚上8点。”索菲娅抖落烟灰,这个动作如同精妙的装饰性诗句,恰到好处地插入话语之中。
“我刚看见一个男人从这里出去,过夜的客人不应该走后门?”
索菲娅斜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夹着香烟的手掌向外弯曲,自然地托住下颏。
而后,站在门边的闯入者继续言语:“当然啦,我对你们赚外快的方式没有偏见。”
索菲亚保持着懒散的坐姿,既不否定亦不肯定。
“既然你还没有休息,就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
随着声音再度响起,闯入者缓步靠近索菲娅。她穿着深色的猎人长衣,高领紧紧包裹住颈部:防止吸血鬼撕咬的经典设计。衣服前襟装饰着一排精致的铜扣,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点。腰部则系着一条宽大的皮质腰带,不仅修身,还能悬挂各式各样的药剂和小型武器。腰带的两侧各有四个口袋,用于存放压缩食品与杀死吸血鬼的银制长钉。
索菲娅沉默地拿起酒杯,借助吧台的光线,瞥了一眼女猎人的胸牌:维斯·奥尔森。
随后,她钝钝地说:“想问什么?”
“知道城南区的事吗?”
“你说出来,我就能知道。”
“哈。哈。昨夜出现了吸血鬼。”维斯的语气漫不经心,“调查时,我发现有一间属于这家酒吧的仓库——问一句,你是一个人经营?”
“你觉得我一个平民,租用贵族区的仓库太过奢侈?”
“那里的地段可不便宜。”
索菲娅借用女猎人一开始的话题回应:“这就是你看见过夜客人的原因。”
“还是挺奇怪的。”
“酒吧需要给黑帮缴纳保护费,不然他们就可以……尽管没有明面上的打砸……但借着喝醉的名义砸一家酒吧……”
“这和仓库有什么关系?”
索菲娅扬起极端缺乏表情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缴纳保护费的酒吧可以把仓库建在旁边,但我选择多花一些钱,不能对黑恶势力俯首称臣,对吧?”
维斯露出神秘莫测的笑,说道:“可以打开看看吗?或者把钥匙给我。”
“听你的意思,已经检查过城南区的全部住宅了?”
“可以从你这里开始。”
索菲娅的脸上露出失去灵感的小说家一样的苦涩:“搞了半天,你在挑软柿子捏。”
“不能这么说,平民比贵族更容易配合。”
“有搜查令吗?”
“这不是强制性调查,我只是对你能租用贵族区仓库这一点感到好奇。”维斯掏出笔记本,同时拿起吧台上的羽毛笔,“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索菲娅·艾德贝特。”
维斯愣了一下,仔细端详索菲娅的脸。
“怎么了?”
“原来是你!”维斯将写到一半的笔记本收入衣袋,“哈。哈。艾德贝特!”
索菲娅微微皱眉,抽丝剥茧地回溯记忆。
维斯背起双手,神秘莫测地说:“别想了,我们没见过。”
“是吗?”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知道你的全部!”
索菲娅的眼眸短暂地闪过一抹猩红,随即故作酸涩地揉弄眼球。
同一时刻,维斯瞥向站在门外的猎人,错过了索菲娅的变化。
她带着奇怪的语调道别:“询问时的语气多有得罪,艾德贝特女士。”
如果还是身份认证不完善的中世纪,索菲娅可以找个时间,将眼前的猎人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但现实并非如此,如今的世界有着更为复杂的身份认证体系,不能像过去一样行事。
索菲娅把视线投向橱窗的磨砂玻璃,继而透过玻璃锁定维斯的身影。
无论怎样,往下还有机会。
不用着急,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