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走出酒吧，迎着清晨的小雨，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方糖。
等待的猎人见状，纷纷围上来，询问吸血鬼袭击案的线索，以及平民租用贵族区仓库的情况。
他们的问题像连珠炮一般，但维斯只是摇了摇脑袋，将方糖丢进嘴里，通过薄荷味驱逐挥之不去的睡意。
“看看你们，一脸的挫败。”维斯将方糖移动到腮部与牙齿之间的空隙，“真出事了，贵族们会催着调查，不用急。”
“这样会挨骂吧……”
维斯眯起眼睛，发出轻轻而富有节奏的笑声：“哈。哈。你们可以把昨晚的调查整理一遍。”
听见此话，一位猎人提高音量，急躁地抱怨：“简直是浪费时间！要我说，就从这个仓库入手，直接冲进去检查一遍！”
“你是蠢货吗？。”
“有什么问题？”
维斯的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硬生生地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能够租用贵族区的仓库，背后肯定有相应的人脉，明白吗？”
“当然！这样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租用仓库的贵族！”
维斯继续追问：“然后呢？直接去敲贵族的门，告诉他：‘我怀疑你租用的仓库里藏着吸血鬼’？”
“这个……”
“其他贵族会怎么想？作为第一个接受调查的贵族，他自己又会怎么想？你知不知道名誉对上层阶级意味着什么？”
猎人的脸颊染上一层潮红，不自然地捏住臂膀，话语小得几乎被淋淋的雨声掩盖：“我考虑到了……就是……你这么凶干嘛……”
维斯不再言语。
天空仿佛静止的沉沉雨云覆盖于头顶，投射在地表的阴影却并不显得晦暗，反而像连接着黑白两色的骨骼，赋予世界被雨水染成钝绿的树叶之色。
“行了，全部回公会。”
维斯招呼猎人们散去，再转首望向麋鹿酒吧。
酒吧内的光线分布并不均匀，呈现出斑驳陆离的铅色暗影，但能模糊地看见索菲娅斜倚在吧台的边缘，手指缠绕着电话线，时停时续地言语。
这一瞬，周遭的喧嚣似乎安静了下去，就像站在幽幽的湖底。
维斯的世界陷入深沉的静谧。
在这巨大的静谧里，整个宇宙都在屏息，聆听她转动脑筋的声音——可以告诉格蕾蒂斯，信中人进入了现实。
“除了个人信息，还可以跟踪。”索菲娅换一只手拿电话，恰巧与维斯的目光相遇。
她看见维斯对她微微一笑，回以微笑，然后对着电话续语：“这个叫维斯·奥尔森的猎人似乎知道我的事，我也理应知道她的，和家人有关就更好了。”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高个子男人的惊呼：“知道您是吸血鬼？！”
“大概是其他方面。”
“嗯……我会在今晚带着奥尔森的个人信息找您。”
索菲娅想起维斯撞见高个子男人离去的情景，拒绝道：“忘记我给你放了一段时间的假？电话联系。”
“明白。”
“只是暂时不见——”索菲娅敲击着电话的外壳，在脑中搜寻能够出口的字句，“休息对人类来说太重要了。”
“谢谢您的假期。”
索菲娅挂断电话，透过橱窗寻觅维斯的身影，却只看见零星的雨滴静静地附着在窗玻璃上。
她的视线穿越细小的雨点，思索自己的信息如何泄露的，感觉上就像长期蔽人耳目的隐私被坚硬的铁锹一铲一铲翻开，而自身对此毫不知情。
“呵呵，喜欢掘土的小鼹鼠。”
索菲娅拿起吧台上的半瓶威士忌，款步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时间来到七点。
雨已经停息，天空的阴云仍未散去，四周却在悄然增加亮度。
看起来，天气正一点点恢复。
维斯拿着烤肉三明治，快步进入猎人公会的大门。
楼梯间陆陆续续有人上下穿行，猎人们同路过的维斯挥手致意。
楼梯墙壁两侧的窗玻璃上，还残留着雨水滑落的痕迹。
路过职员办公室时，维斯瞥见埋头作业的格蕾蒂斯——这家伙应该在三楼的猎人区域。
与此同时，谈话声通过吸烟室的门缝泄露出来：
“你又给了朱莉安狗粮？”
“嗯……昨晚熬夜看小说，只能拜托朱莉安帮忙了。”
“真坏！你明明知道她是烂好人！”
另一个声音回应：“狗粮可比我们的食物健康，再说了，你不也让她写过报告？”
两人同时发出尖锐的笑声。
维斯缓慢推开吸烟室的门，里面站着两名衣装鲜艳的文职人员。
她们还沉浸于自己的世界，直至维斯的脸完全出现在眼前。
其中一位见到维斯，急忙掐灭指间的香烟；另一名则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使得烟头的火光迅速沿着烟身蔓延。
“小心呛肺。”维斯古怪地撇嘴。
大口吸烟的女士仿佛被维斯的话语击中要害，立刻捂住嘴唇，爆发两声剧烈的咳嗽。
烟雾环绕在她的周围，使得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但当她将目光落在维斯身上时，眼神又在瞬间变得专注而炽热。
“维……维斯小姐……”
“不许这么叫我。”维斯环抱双臂，有意将话题拉了回去，“你们刚刚聊什么呢？”
“昨晚的小说。”
“呵，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格蕾蒂斯——知道后果吧？”
女职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维斯。
不同于常见的教国女性，维斯有着非比寻常的俊美气质，她的五官有棱有角，比杂志上的男性模特还要俊朗。
头发则是稀见的短发，刚刚触及脖颈的末端，带着一点睡乱的痕迹。
她的身材匀称，胸部圆圆鼓起，腰部却细得令人艳羡，展现出女性独有的曲线魅力。
宽阔的双肩与臂膀上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又将力量感体现得淋漓尽致。
维斯将吸烟室的门拉回原位，静悄悄地靠近格蕾蒂斯，站在她的身后观察了一会儿，思索怎么没有发现自己。
她将丰满的胸部压在格蕾蒂斯的头顶，让格蕾蒂斯的脑袋不自觉地向前倾斜，悄声说：“学会拒绝是融入人类社会的第一课。”
格蕾蒂斯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林间进食的小兽感知到潜藏的危险变得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脑袋承受着极具压迫感的重量，恐怕会紧张地环顾四周。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维斯把食指贴到格蕾蒂斯的鼻间，“气味还记得？”
“嗯……师父？”
维斯的脸上闪过一丝无语，接续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像饥渴之人看着海水似的苦闷地说：“你啊！居然就这么把我给忘了，还说什么会永远记住我。”
“没有没有！”格蕾蒂斯摇首，停顿一下补充道：“没想到您会突然回来……都没有事先通知……”
“见到我不高兴？”
“当然高兴！”
“就这样还要闻味儿才能想起来。”维斯小声嘟囔一句，拿起搁置桌面的文件。
“这个——”格蕾蒂斯拖长语调，“我还没有写完。”
“不是你的工作不用做。”
“大家对我都很好，帮帮忙也无所谓的。”
维斯想到吸烟室的谈话，劝告道：“必须学会拒绝，哪怕态度强硬一点。”
“这样会闹得不愉快。”
“当牛做马能让你愉快？”
格蕾蒂斯感觉到维斯加重语气，示好道：“我……会试着拒绝！”
“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手把手教你如何拒绝！”
“好吧……”
维斯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思索：“城南区的吸血鬼事件，有通知你？”
“贵族老爷们住的地方出事了？”
“谁教你这么称呼的？”
格蕾蒂斯抖动着脑袋两侧的尖耳朵，“同事们都这么说。”
维斯睨了一眼从吸烟室走出来的两名女职员，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东南西北的空气集中起来压缩成一句叹息：“把这个称呼也给我改了！”
“唔姆。”
“顺便把口癖一起改掉！”
格蕾蒂斯委屈地撇嘴，像想起重要事情似的提高音量，并以此缓解紧张的氛围：“我还想这个月给您寄信，结果您回来了。”
“无非就是巡逻、猎杀吸血鬼……索菲娅·艾德贝特，每个月的内容都差不多。”
“您怎么知道？我写的都是索菲娅姐姐。”
维斯托住下颌，鬼鬼祟祟地说：“因为我是你脑袋里的虫！把你的小脑瓜连同记忆吃得一干二净！”
“胡说！”
“居然敢凶我？”维斯抓住格蕾蒂斯的耳朵，像操纵机械杆的工人一样前后移动，“每次写信都是索菲娅姐姐，怎么没见你向我问好？”
“明明有问候……”格雷福斯停顿了一小会儿，抱怨道：“您给我的回信不也大差不差。”
“因为我在谋划惊喜，挑一个良辰吉日过来见你！”
“胡说！您是来调查城南区出现的吸血鬼！”
“但我还是把你放在了心上，不像某人需要闻气味解锁记忆。”
“唔姆。”
“不过嘛……我也确实因为吸血鬼……说起来还有些奇怪，我见到的艾德贝特和你在信中写得差距太大了。”
“嘿嘿，带着一些美化……”格蕾蒂斯抿抿嘴唇，“但是！索菲娅姐姐每天都工作到凌晨，还是不要在清晨打扰比较好。”
“去的时候还没有睡。”
格蕾蒂斯将食指按在嘴唇上：“我记得城南区离酒吧挺近的，难道索菲娅姐姐有危险？”
“这话问的，他们没让你参与调查？”
“很久以前，老爷们……贵族们就不让我调查城南区了，他们说我身上臭臭的，还有可能掉毛！我明明是狼人里面最像人类的，还是吸血鬼的克星！”
维斯凑近格蕾蒂斯，深深地嗅了嗅，“普普通通的犬科动物的气味。”
“会臭吗？”
“每个人对气味的容忍度不同，我觉得还好。”
格蕾蒂斯吞咽一口唾沫，说：“您找索菲娅姐姐聊了什么？”
“她租了一间贵族区的仓库，过去问了问，你觉得艾德贝特怎么样？”
“很温柔！就是看起来有些——”
“冷漠。”维斯打断道，“眼睛就像罐头里的死鱼。”
“我不太能联想这个比喻。”
“没关系。”维斯抚摸格蕾蒂斯的额头。
“您在怀疑索菲娅姐姐？”
维斯闭上嘴唇，感觉索菲娅对自己并无好意。
谈话时，索菲娅的眼神总是带着异样的疏离，就像冷库深处冻了很久的鱼，冰冷、坚硬，没有一丝生气。
“可能太突然了。”她回复，“在人家要睡觉的时候打扰。”
格蕾蒂斯的小脑袋灵光一现：“您肯定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认识你’‘见过你’‘知道你的一切’然后又不解释原因！”
维斯眯起眼睛，其间闪过一抹心虚，像是在说“这也太熟悉我了”，甚至伴随咋舌——声音虽轻，但还是足够让格蕾蒂斯听见。
“就知道会这样！”格蕾蒂斯得意地翘嘴，“让我改，您也要改！”
“有时间可以去酒吧道歉。”
“今天就去。”
维斯摇首拒绝：“首要任务是睡一会儿。”
“唔姆。没……没有唔姆……”
时间慢慢向前流逝，沉积的乌云被风吹得东一团西一块，投射的阴影像厚厚的灰铅漂浮于办公室的上空。
格蕾蒂斯拉动座椅，续写还未完成的报告，却又在维斯的勒令下停笔。
两名女职员同样听见了命令，匆忙收拾写到一半的文件，带着近乎逃跑的仓促，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维斯重新闭上眼睛，枕着胳膊进入短暂的睡眠。
再次醒来时，她的脑袋传来沉重的疼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钝器击中。
她记得自己一连做了好几个梦，醒来以后却忘记了内容——就是那种支离破碎、犬牙交错的梦。
每一场梦境虽然有其量感，但因相互纠缠而抵消一空。
维斯整理了一下不知何时披在肩上的毛毯，看一眼时间，“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都巡逻回来了！”格蕾蒂斯将纸杯递给维斯。
“行吧。”
“您可以和我一起去麋鹿酒吧。”
“还有工作。”
“唔……那我替您向索菲娅姐姐解释。”
等到格蕾蒂斯离开，维斯捏着酸胀的胳膊，感受肌肉之中传来的轻微不适，迅速穿过公会的楼梯，走了出去。
途经麋鹿酒吧时，她悄悄放慢脚步，透过窗户看见格蕾蒂斯喝着牛奶与索菲娅谈话，确认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收回视线，进入转角处的夜间俱乐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