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姐姐——”
格蕾蒂斯悄悄呼唤,声音出奇地轻盈,仿佛在调试呼吸的节奏。
过去好久,她用舌尖舔掉上唇的奶沫,吐露出接下来的话语:“我闻起来会不会很臭?”
秋季的月亮从西边的窗户探出来,荧荧照亮酒吧的一隅。
等待回复的漫长时间里,沉默变得极为凝重,如同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击着格蕾蒂斯的双眉,迫使眉头向中间皱聚。
“肯定很难闻!”格蕾蒂斯自我贬低地回复,目光紧随着索菲娅调试酒水的双手。
她很快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充满噪音的环境里,微弱的声音根本不可能穿越周围的喧嚣。
并非索菲娅故意忽视,而是热闹的氛围阻碍了交流。
她清清嗓子,确保自己的问题能够穿透噪音,话到嘴边又迅速压低——怎么能在公共场合讨论自身的气味?
格蕾蒂斯将面孔埋入弯曲的双臂,连接脊骨的尾巴则像扫帚一样来回来去地清扫地面。
索菲娅将鸡尾酒推给客人,注意到格蕾蒂斯的不自然行为,侧头笑道:“牛奶喝光了?再给你倒一点。”
“我想喝酒。”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索菲娅靠近格蕾蒂斯,在她身边坐下,“你竟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格蕾蒂斯小心翼翼地向墙壁挪移,同时密切关注索菲娅的表情。
担心自己的行为可能会被视为冒犯,从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又害怕索菲娅闻到身上的体味。
但索菲娅的视线,似乎集注在手中的香烟盒上。
“今天早晨,”格蕾蒂斯的紧张感稍稍缓解,“找您的人是我的师父。”
“维斯·奥尔森。”
“要是说了奇怪的话,我在这里向您道歉。”
索菲娅故作苦恼地言语:“通过你认识了我。”
“因为我每个月都会给师父写信……”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索菲娅想到清晨给高个子男人打去的电话,“等到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
格蕾蒂斯着慌地注视索菲娅,“我没想到师父会突然回来!”
“别紧张,我只是有些生气。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却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话虽如此,格蕾蒂斯全然看不出索菲娅的脸上有显露表情的痕迹,仿佛一张冷冰冰的白纸,仅能通过实际的言语或写出来的文字知晓面容之下的情绪。
“对不起。”
索菲娅捏住格蕾蒂斯的脸,接过话语权:“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您生气了。”
“现在不说,我就把你灌醉了问。”
格蕾蒂斯再次细看索菲娅的脸,寻找任何可能泄露情绪的变化。
她的声音像泄气的皮球,慢慢瘪了下去:“您在和我开玩笑,我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表情?”
“刚刚就在观察了!和师父聊天的时候,甚至说您的眼睛像死鱼!”
索菲娅抽出烟盒里的香烟,“看起来很奇怪?”
“可能有一点儿,但我就是随便问问——”
“小时候,我经常遭受继母的责罚。”索菲娅衔住香烟,身体自然地靠向椅背,俨然一副陷入遥远回忆的模样。“再加上我的父亲……久而久之出现表情了。”
“因为这个,同学们都说我是‘生人勿进’的装货。”她停下来,等待格蕾蒂斯的同情跟上自己,“进入社会,就再没有人能治愈我。一开始还有追求者,但在和我聊上几句以后,全都无一例外地跑了。”
索菲娅看向格蕾蒂斯,脸上保持着标志性的冷漠,但在映入格蕾蒂斯的瞳孔以后,这张冷冰冰的脸似乎蕴含着无穷尽的深意。
“直到遇见了你,但现在,你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了。”
格蕾蒂斯揪住索菲娅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背弃者之一,甚至从刚刚的话语里捕捉到了告别之意,急得眼泪夺眶而出,爆发出失声的痛哭。
热闹的酒吧在一瞬之间变得鸦默雀静。
客人们像含住灯泡却无法取出的人一样,一筹莫展地呆立。
“可能说得太过了,”索菲娅轻拍格蕾蒂斯的背,“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但……但是……”
“我愿意把过往告诉你,证明我非常信任你。但同时,我也确实会有一些小情绪,因为你一直没有问过这类问题。今天忽然提及我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曾经,你可以把那些话当作气话,听过就忘记。”
“可是——”
“明白了。”索菲娅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格蕾蒂斯红红的眼角、腮边的眼泪和唇边的口水,“我不会和你断交的。”
客人们似乎感受到氛围的缓和,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
与之前的热闹相比,每个人显得格外谨慎,交谈声也降低到几乎耳语的程度。
格蕾蒂斯木讷地问:“您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因为我很在意你。”
“谢谢。”她拘谨地说,“这样都没有嫌弃我。”
“哭出来就好了。”
“唔姆。”
索菲娅翘起腿,长裙轻轻向一侧滑落,露出白皙的大腿肌肤。
格蕾蒂斯竖直耳朵,不自然地快速环顾四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索菲娅的腿部。
“开心吗?”
“啊!”格蕾蒂斯的身体猛地抽了一下,“我……我没有看您……”
索菲娅侧过身体,使得白润的大腿完全映入格蕾蒂斯的眼睛。
“之前不是想喝酒?”她把脑袋靠在椅子的背部,“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想,现在的你,或许已经不需要用酒水缓解心情。”
“这件事啊……”
“还能是什么,我的腿?”
格蕾蒂斯的背脊瞬间绷紧,像远古冰层之中的小兽,久久地一动不动,甚至呼吸还是停止呼吸都无从确定,仅能通过颤动的睫毛,明白她的小脑袋在思索用于解释的语句。
斟酌语句的间隙,静默悄然降临,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在酒吧里,这样的时刻极为稀见。
“对不起!”格蕾蒂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鞠躬致歉。
索菲娅抿一口威士忌,说道:“想看随时都可以。”
“您不讨厌?”
“因为你很特别。”
格蕾蒂斯红着脸,微微地说:“这样的话,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了。”
索菲娅点头。
“我的气味会不会很奇怪?”
“呵呵,你也到了心思敏感的年纪。”
“奇怪吗?”
“很眷恋。”索菲娅故作微笑地说,“能让我想起好久之前遇见的小狗。”
格蕾蒂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牛奶,驳正道:“明明是狼。”
索菲娅就言语内容思索良久:“在我眼里都一样。”
格蕾蒂斯默然。
“我很喜欢你身上的小狗味。”
“还是别这样称呼——”格蕾蒂斯寻求同意似的看索菲娅,“总感觉怪怪的。”
索菲娅眯细眼睛,整个眼球茫茫然没有纵深,白浆浆的,就像结冰的湖面映出的阴色天空。
“您觉得呢?”格蕾蒂斯继续问。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想给你一个爱称。”
格蕾蒂斯再次“唔姆”一声:“我也要给您取一个!”
“随你。”
“猎物!暂时只能想到这个。”
索菲娅缄默无言地等待下文。
“每次见到您,我都会心跳加速,就像是在丛林里追逐猎物——”格蕾蒂斯止住声音,久久没有接续话语。她用鼻子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就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的结尾恐怕不是这句。”
“怕您生气。”
索菲娅摇头。
格蕾蒂斯吞吞吐吐地说:“很像猎杀吸血鬼时出现的暴力性快感……这个是比喻!没有污蔑您的意思。”
索菲娅抿一口威士忌,不露声色地抢过话语权:“听说城南区出现了吸血鬼,应该能够让你尽情释放天性。”
“没有让我参与……”
“难怪你会不开心。”
“还有体味……贵族们似乎很讨厌我……”
索菲娅倒入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因为你会挖出他们的小秘密。”
“不明白。”
“贵族们吃饱喝足之后,就会寻求精神上的刺激,饲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要是不小心翻到了他们家里的地窖,看见了里面的玩意儿,猎人公会就必须处理。”
格蕾蒂斯斩钉截铁地说:“就该这样!”
“知道猎人公会为什么对贵族们的事情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行动吗?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
“这可是吸血鬼!”
“某种意义上,吸血鬼已经与这个国家融为一体。”索菲娅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仿佛在讨论一个不关己事的政治议题,“除掉任何一方都会元气大伤。”
“您没和吸血鬼打过交道,不会明白的!”
“但我了解人类。”索菲娅啜饮威士忌,“如果贵族们真的面临生命危险,他们会主动请求猎人公会介入。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出几天,这件事就会被彻底压下去。”
“已经死了一个贵族女儿!”
“这是自食恶果。”
“既然如此,猎人公会为什么要招我?”
“因为你的出现不仅能够稳定纳税人的心,还能受到猎人公会的约束,确保贵族们可以拥有小秘密。”
“我不管!”
“你要时刻记住,狼人也会对人类社会构成危险。如果你就这么傻愣愣地冲进城南区,什么都没发现的话,你可就完蛋了。”
格蕾蒂斯站起身,显现出狼的特征。
面部的颧骨高高隆起。
鼻梁逐渐延长并变得更加宽阔。
嘴唇后缩,露出一排闪着寒光的锐利獠牙。
眼睛也开始变化,从原本的人类形态转变为狭长的竖瞳……
“你们看那边!”
一个指向吧台的手指引起众人的注意,所有人几乎同时转头,把目光聚焦在格蕾蒂斯身上。
服务员试图维持秩序:“大家请冷静一下!这是猎人公会的狼人!”
但她的呼喊效果甚微,很快就被周围的嘈杂声覆盖。
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椅子被推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酒杯从桌上滑落,碎裂在地毯上。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出口移动,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拥挤场面,彼此推搡着,都希望尽快逃离现场。
在这片混乱之中,索菲娅拿起酒杯,将琥珀色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直到格蕾蒂斯跑了出去。
“等等会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她把目光转向蜷缩在吧台角落的调酒师,“告诉他明天同一时间再打一遍。”
调酒师虽然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索菲娅起身进入二楼的卧室,思索格蕾蒂斯没有找到吸血鬼可能会承担的后果,戴上纯白色的面具。
面具女推开酒吧的小门,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