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因格蕾蒂斯的争执陷于混乱。
经理急忙将三人赶进尚未装修的休息区，出门安抚客人们的心情。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四周环绕着灰泥墙，平板单调的裸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图画、照片、海报，甚至没有挂钟，只有粗糙的墙面静静地叙述寂静。
索菲娅交叠双臂，倚墙而立，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维斯坐在木头长椅上，无奈地扶额叹息；格蕾蒂斯站在房间中央，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
“对不起！”
格蕾蒂斯像机械钟摆一样来回鞠躬，身体快速地上下起伏，仿佛要通过不断的鞠躬甩掉内心的愧意。
维斯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按住嘴唇。
刚刚扯下口罩时，格蕾蒂斯的指甲划到了她的唇边，抓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非常对不起——”
“行了行了。”维斯皱起眉头，用纸巾擦拭渗出的血迹，“再鞠躬就把脑浆摇匀了。”
格蕾蒂斯蹲下身，像小鸭子一般摇摇摆摆地靠近维斯，接续抓起维斯放于膝头的左手，重重朝自己的脸颊拍去，但在手打上去之前，维斯就抽了出来。
“您……您快打我……”
“这样会让你心里好受？”
格蕾蒂斯像小犬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维斯忽然像飓风折断山林似的抬起手臂，呼啸着扇向格蕾蒂斯的脸。
格蕾蒂斯先是本能地躲避，然后闭上眼睛，伸直脖子，迎接即将到来的耳光。
没有巴掌打在脸上的痛楚。
她悄悄睁开一条缝隙，只见维斯将沾满血的纸巾盖在自己的脸上，慢声细语地吩咐：“去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师父——”
“快去！快去！快去！”
维斯半握拳头，如同铁匠捶打器具敲击格蕾蒂斯的脑袋，既不会造成疼痛，又能让格蕾蒂斯切实感受到她的催促。
格蕾蒂斯夹住尾巴，急遽跑出房间。
索菲娅抬起脚尖轻轻一勾，合上没有关闭的门。
房间陷入死寂，如同待在深深的水底。
“你——”维斯试着打破沉默，声音却像拍击墙壁的泥浆，回荡着不同往日的钝钝的闷响，“为什么要带朱莉安来这里？”
“缓解心情。”
“哈。哈。好理由。”
索菲娅没有表情地说：“你可以问格蕾蒂斯。”
“然后把她弄哭了，还……像拖物品一样把我拽出来摔在地上。”
“没想到会这样。”
“不可能！”维斯解开工作服领口的纽扣，“朱莉安每次写信都会提到你。如果你真的把她当作朋友，就绝不会做出让她难过的行为！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和之前完全不同！故意亲近我只是想引起格蕾蒂斯的醋意！”
“这么做的理由？”
“倒不如解释你的表情！”
索菲亚撩起耳边的卷发，意识到奥尔森并不像格蕾蒂斯对她持有百分百的信任，无法像与格蕾蒂斯聊天时一样主导对话的方向。
“考虑到奥尔森与小狼崽之间的关系，你可以把她收为己用。”肖像画提议，“她一定会成为绊脚石的。”
索菲娅暗记于心，用打扫房间时的耐心语调回应：“熟悉与陌生的区别。”
“说得通俗易懂一点。”
“你三番两次地跑进酒吧问问题，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在不知道你是陪酒师的情况下，你戴上口罩的样子确实让我产生了好感。知道你的身份，这种好感就消失了，只剩下最初的负面印象。”
维斯端详索菲娅，将她的解释逐字逐句地拆解，重新组合成一句犀利地回复：“如此说来，你确实没有把朱莉安当成朋友。你是那种一见到漂亮的人就可以轻易把朱莉安丢到一边的类型。”
索菲娅没有驳复。
维斯的思索与之不同。
尽管说出了“见到漂亮的人就能不顾他人”的言论，但索菲娅的面容并不差。
像她这般美貌、洗练、优雅的女性，何以迄今为止一直独身？又为何进入俱乐部，享受陪酒师的虚情假意？
可能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在谈婚论嫁的时候经历分手，决定怀抱美好的回忆永远独身下去；或者仅仅喜欢和陌生人调情时分泌的多巴胺。
不管怎样，没有把朱莉安当作朋友都是事实。
“我从来没有让朱莉安哭过。”维斯跟随着思绪喃喃自语，“她那么在乎你，你却更愿意和我说话，一点都不考虑她的感受！”
索菲娅的脸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宛如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这时候，格蕾蒂斯用肩膀撞开门，手中握着一大杯冰水。
“说到这个，”索菲娅有意当着格蕾蒂斯的面继续之前的话题，“你也对格蕾蒂斯有所隐瞒。”
格蕾蒂斯竖起耳朵，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
维斯喝一口冰水，思索道：“不然为什么戴口罩？”
“猎人的薪资那么高，有点好奇原因。”
“我需要进口魔药。”维斯看一眼格蕾蒂斯，再看向索菲娅，“给我的……这种事不能告诉你。”
索菲娅无言地眯起眼睛。
肖像画再次开口：“进口魔药非常贵，主要用于缓解疑难杂症。猎人公会明确规定，猎人不得患有任何疾病，否则将被开除——毕竟，不能让猎人在执行任务时因病丧命。奥尔森显然身体健康，她的欠款也可以和购买魔药的开支对上。没错！她急需购买魔药挽救一位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肖像画的声音近乎癫狂：“我们抓住了奥尔森的软肋！接下来监禁！殴打！直到这家伙完全听话！”
索菲娅静悄悄地转换姿势，急需给托克打一通电话，于是点燃话题之中的矛盾：“你可以找一个见光的兼职，毕竟是光鲜亮丽的‘猎人’。”
“哈。哈。之前的话戳到你的痛处了？搞得你非得当着朱莉安的面讥讽我？”
“不可以吵架！”格蕾蒂斯急忙插话。
索菲娅转身离去，高跟鞋在杉木地板上敲出一串怏怏不快的足音。
格蕾蒂斯跑到门边，身后传来维斯的勒令：“留在这里！”
“可……可是……”
“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你！”
“不会的！”格蕾蒂斯摇头，“索菲娅姐姐对我很好。”
“把你弄哭也算？”
“我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是索菲娅姐姐给了我吃的。她是唯一不嫌弃我的人类……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在四年前就已经冻死了……”
维斯摸着唇边的伤口，将杯中的冰水一饮而尽，“我看不出来这个女人对你存在好感。”
格蕾蒂斯走过去抱住维斯，片刻之后追上索菲娅的脚步。
夜间俱乐部的音乐从躁动的旋律切换成了悠扬的钢琴曲，客人们交谈的音量像是在谈论一则秘密。
索菲娅在寒风之中瑟缩脖子，回望一眼跑出来的格蕾蒂斯。
“虽然不知道您们发生了什么。”格蕾蒂斯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见得。”
“如果陪酒师不是我的师父，我可能会因为您的冷漠而感到愤怒。”格蕾蒂斯的喉咙发出的音量很小，不细听就会错过，“但是，陪酒师是我的师父，还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受到伤害，这让我非常愧疚！”
“不是你的师父就可以——”
格蕾蒂斯摇摇头，郑重其事地打断：“这就是重点！狼人无论怎样都存在野性，如果我能更好地控制情绪……事情就会不一样……”
索菲娅等待着，却没有下文，话题到这里悄无声息的结束。
格蕾蒂斯总是习惯性地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自己，这种自我责备的习惯，无疑揭示了她内心的深层感受：始终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在她看来，只要把人类的矛盾转移到狼人身上，问题似乎就可以迎刃而解。
“你还在帮公会成员的忙吗？”索菲娅问，“不是你的工作，但你还是做了。”
“一些时候。”
“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够人类，于是想尽可能融入其中？没有想过他们会把你当成便利的工具？”
格蕾蒂斯低下头，用鞋底滚动地上的石砾。大概过去七秒钟。道路两侧的街灯亮了起来，照在她的身上就像轻薄的雾。肖像画宛如闯入房间的不速之客，诉说言语：
“只有这样，你才能巩固唯一关心小狼崽的‘人类’的地位，你觉得呢，索菲娅·艾德贝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