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杀了我。”
格蕾蒂斯睖睁地看索菲娅,言语挤在喉腔里,迟迟无法成句。
索菲娅没有躲避视线,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回视她的眼睛。
从冷冰冰的眼瞳中,格蕾蒂斯读出了“我是认真的”这样的决心。
混乱的情绪如同手持武器的小鼹鼠,自下而上地冲进脑际,将里面砸得一地狼藉。
格蕾蒂斯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急。
仿佛等待主人解开颈圈绳索的小犬,想象脱离束缚纵情撒欢的场景。
并非真的狗狗;作为狼人,她对这个称呼持有强烈的反感。
但在索菲娅面前,一切都截然不同。
索菲娅静静地站在浮想的草地上,眼神空洞而无所用心。
只要需要,她轻轻吹响口哨,就能把格蕾蒂斯唤回来。
当然,这是比喻。
格蕾蒂斯不是温顺的小犬,不会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撒欢儿。
她的脑海浮现着更其黑暗的幻想:索菲娅的身体撕裂成万千肉片,心脏、胃、肝脏、两个肾脏以及其他内脏器官都已不在体内……只剩光秃秃的骨架,天花板的灯光照射过去,活像一只萎靡的猴。
血液在麋鹿酒吧的地板上蔓延。
格蕾蒂斯捂住脸,身体仿佛燃烧着火焰。
脑海充满血腥的幻想,同时又在抑制这股冲动。
一如内部存在光源的特殊宝石,向外释放野性的力与向内寻求控制的力,在她的心脏上不停交锋。
“我不想杀掉您……”
“杀掉谁?”
格蕾蒂斯寻声回首,维斯依旧披着上次见面时穿的驼绒大衣,同样咀嚼口香糖。
若不是身处夜间俱乐部的门口,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城南区。
“没什么。”格蕾蒂斯摇头,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情绪。“索菲娅姐姐呢?”她环顾四周,街道冷冷清清,路灯像首尾相连的浮标延向视线的尽头。
“就看见你像傻子似的一动不动。”
“可能已经回去了。”格蕾蒂斯垂低眼帘,“我都不知道。”
维斯将口香糖移至另一边的腮部,“不关心当然不会告诉你。”
“索菲娅姐姐在乎我的!这次肯定是有事!”
“行行行,不想和你争这个。”
格蕾蒂斯慢慢贴近维斯,问道:“您还要工作吗?”
“哈。哈。准备辞职了。”
“都是我的错。”
维斯笑起来,仿佛阳光从乌云的缝隙流溢下来,将地面照得光辉灿烂:“不要把坏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是——”
“你这个习惯到底哪里来的?”
“妈妈告诉我的。”格蕾蒂斯忆起母亲送她离开时的场景,“吃点亏也不要得罪人类。”
“腾个时间回去看看。”
“找不到了。”
“嗯?”
“狼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居住太久。”
“啊……你们的族群具有流动性。”
格蕾蒂斯默默地整理头发,将耳朵重新藏起来。维斯裹紧大衣,注视从俱乐部离开的红男绿女。这时间,两只飞翔的小鸟停在行道树上歇脚,枝头微微弯下去。
在这片沉寂中,格蕾蒂斯的声音如同用铁镐凿击墙壁产生的动静:“我是狼人里的畸形儿。”
维斯默默无言地等待格蕾蒂斯解释:
“正常情况下,狼人都有毛发,而我恰恰相反。一出生就是人类的皮肤。我对狼人的起源不太了解,但部落里的狼人都说,我这样的孩子畸形了,出生时就应该被掐死。”
格蕾蒂斯接着说:“我的父母不想这样,为了让我留在部落,他们只能增加规定。于是,父亲去挑战了头狼,最终被大家吃掉了。妈妈也成了战利品……”她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攥起拳头,“头狼把我驱逐出去,妈妈告诉我:‘去人类的国度,就算吃亏也不要得罪他们,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维斯轻拍格蕾蒂斯的背部,“就是在这之后遇见了艾德贝特?”
“一开始,我不懂人类的语言,也没有工作证件,只能像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那时候还是冬天,如果索菲娅姐姐没有在丢垃圾时发现我……我的字也是索菲娅姐姐教的,她耐心地帮我适应人类社会,还告诉我:‘你可以去猎杀吸血鬼’。”
“想过回部落吗?”维斯将话题倒转回去,就像创作小说时发现情节偏离了大纲,“再见一次你的母亲。”
“找不到的。”
“如果可以——”
格蕾蒂斯摇晃脑袋,柔顺的秀发如泼墨般飞洒:“我不想回去。”
“这样也挺好。”维斯一把勾住格蕾蒂斯的脖颈,“人类社会有老娘照顾你!对不对?我还是你师父呢!”
“还有索菲娅姐姐。”
“提她就煞风景了!”
“我不想看你们吵架,索菲娅姐姐还是很在乎我的!这句话没有撒谎!我大概明白您为什么会讨厌索菲娅姐姐,但索菲娅姐姐带我来这里的初衷是好的。”
维斯的眼睛闪出锐利的光,嘴唇拉开一条直线:“夜间俱乐部不是你这种小鬼能进的。”
“唔姆。”
“还有你刚刚说的杀掉——”
“这个不好解释!”格蕾蒂斯一反常态地强硬起来,“那个时候,我的脑袋乱糟糟的!就好像有谁拿木锤敲我的后脑勺!”
维斯稍微停顿,安慰道:“没事,我又不是外人。”
“等心情好了再说吧……”
“哎呦喂,你都把我的好奇心勾出来了。”
“就是——”
格蕾蒂斯扬起脸,话语像拔掉的插头不见踪影。
她的眼睛变得尖锐,瞳孔以不可见的速度向中间抽缩;翕动着鼻翼探寻空气里弥漫的腐朽气息。手指膨胀起来,就像长时间浸泡水中形成的浮肿,硬撅撅的灰毛从她的皮肤之下生出来。
周围的人注意到格蕾蒂斯的变化,不自觉后退,尽可能远离这个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人类的生物。
他们没有退太远,像伸长脖子的鸵鸟一样,好奇又恐惧地张望。
“滚!”维斯反应过来,招呼人群散去,“猎人公会执行任务!”
格蕾蒂斯趴在地上,径直奔向腐朽气息的源头。
维斯终究未能等到格蕾蒂斯的解释。
之后的日子,生活就像这样循环往复,格蕾蒂斯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曾说过要继续解释的话题。
她究竟想杀掉谁,维斯还没有搞明白,这件事便就此翻篇。
或许是永远地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