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两点,麋鹿酒吧经过工人们的精心修葺,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仿佛冬眠的巨熊在春天苏醒,惊觉地发现身上挂满了庆祝重生的小巧装饰品。
褐色的外立面重新刷了一层桃粉色油漆。
格蕾蒂斯撞坏的地方取巧地补上可爱风格的蝙蝠涂鸦。
吧台重新打磨,漆上深沉的桃木色,在具有工业感的吊灯下散发柔和的光泽。
高脚椅套着天鹅绒的面料,深蓝色调与木质吧台相得益彰。
墙壁上,粗糙涂料被绝美的壁纸替代。
精选的油画以柔和的色彩和细腻的笔触,点缀其间。
索菲娅坐在吧台的内置皮革椅上,交叠双腿,一只手托住下巴。
“我不喜欢这样。”
肖像画摇晃脑袋,在地毯上转来转去。
不知何故,画中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幻觉?
错视?
精神分裂?
索菲娅眯细眼睛,肖像画的形象遵循创作时的潜意识驱动,黑色的颜料在已然形成的身体轮廓上流淌,构筑必要的血肉。
没工夫遐想肖像画脱离纸面的缘由。
视觉神经已经自主行动,将画的各个要素作为人类照录不误。
某一刻起,肖像画呈现的姿体几乎变成自动驾驶性的东西。
分流意识。
眼睛与大脑直接联动。
没有——通过视网膜将看见之物付诸程序的余裕。
此等体验与索菲娅的绘画经历迥然不同。
过去,她总是以自己的节奏,悠然自得地用目光和记忆勾勒笔下的每一幅画作,将其作为细致的观赏项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完成。
肖像画则是自主意识形成的躯壳。
人物的胸部以上已经栩栩如生。
然而,仔细观察,这个形象还居于骨骼和肌肉的雏形,唯独内部结构大胆地暴露在外。
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会覆上具体的皮肤,真正活过来。
“托克·贾斯汀还真是自以为是!”肖像画站在南面的落地窗前。“酒吧翻修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提前通知;养的吸血鬼伤人也只字未提。更过分的是,这里还安装了这么大一扇落地窗——即便现在没有阳光,谁能保证将来没有?简直就是故意置我们于死地!不禁让我想到在铁锅边缘爬行的小虫子,稍有不慎就会跌进滚烫的沸水。”
索菲娅晃荡着叠在右腿上的左腿,脱到一半的高跟鞋像攀岩到精疲力竭的极限运动员,死命抓住她的脚趾,却又随着她的摇晃前后摇摆。
肖像画背起双手,鬼鬼祟祟地扫视周围,仿佛在确认有没有人偷听。不用说,周围除了索菲娅别无他人——酒吧尚未营业,装修的工人们也早已离去。肖像画扯出隐藏于寂静的言语:“我们必须给托克一个教训。”
“我们?”
“我们。”肖像画鹦鹉学舌地重复。
“你只是创作出来的东西——”索菲娅微微压低嗓音,“不要想着可以翻身做主。”
“这么说,你对托克的行为感到满意?养的吸血鬼跑掉也没有通知你,这些事情加在一起,竟然还能忍耐?”
索菲娅不语。
肖像画在酒吧里逛来逛去,一个人琢磨了好一会儿。
响起的电话铃驱散沉甸甸的寂静。
“喂?”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托克·贾斯汀的声音,比索菲娅先一步开口。话语听起来黏黏糊糊,仿佛嘴里含着蜂蜜。“我派人把酒吧装修了一遍。”
“嗯。”
“满意吗?”
索菲娅没有回答。托克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考虑到您打算捧狼人,我稍微做了一点主。今晚开业的全部消费都由我承担!我已经让管家在您的门前张贴告示,感谢格蕾蒂斯·朱莉安的救命之恩,并对她损坏您店铺的行为表示歉意。”
“创作的东西不能翻身做主。”肖像画无不嘲讽意味地翘起嘴角,“托克·贾斯汀作为合作方,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主。”
索菲娅看肖像画一眼,凑近话筒问:“你怎么知道今晚一定会开店?”
“因为装修结束了。”托克不假思索地回答。
“还有呢?”
“没有了。”
“你在住院——”索菲娅引导托克的思绪,“你的管家没有告诉你昨晚的事儿?”
“怎么了?”
索菲娅轻微摇晃脑袋。“帮我查一下维斯·奥尔森的信息。”
托克一时语塞,而后慎重地斟酌字眼:“猎人公会保管起来的文件,我没有权利查阅。”
“那我还要你做什么?”
“这个……这个……帮您捧狼人、翻修店面、通缉面具女,以及把我的一部分收入转入您的银行账户。”
“总感觉你在埋怨我。”
“绝无可能!”
索菲娅眯起眼睛,没有追究这个问题,静静地将肘部靠在腿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是一副纹丝未动的模样。
“我明白您想获取猎人的信息,”托克坦诚地说,“但不能操之过急。如果我直接要求公会提供信息,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我的计划是逐步引导,通过间接的方式慢慢获得信任,再一点一点地让对方自愿透露更多详情。”
“突然要求你这样做——”
“没错,您能理解就太好了!”
索菲娅的眼睛掠过一抹红色,随后黯淡下去,转移注意力似的看向墙壁上的画作。
其中一幅描绘着林间风景:森林裹着乳白色的雾气,小而坚挺的云在天空同一位置一动不动,仿佛用钉子固定在三合板背景作为舞台设置的云。
肖像画站在旁边,面部流淌的黑色颜料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等我拿到奥尔森的信息,”托克见索菲娅没有回应,启齿道。“肯定第一时间给您。”
“静候佳音。”
托克挂断电话,挂得甚为决然。
电话响起的嘟嘟音像磨牙的小动物刺激着索菲娅的耳膜。
肖像画重提之前说过的话:“我们应该给托克一个教训。”
“我们?”
“对。我们。”
对话就像陷入迷宫的路人,绕了一圈回到起始路径。
“必须给托克一个教训。”肖像画凑到索菲娅的耳边,“终生难忘的教训。”
索菲娅先是沉默,而后给托克所在的医院打去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