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来这里找陈倩倩吗？”
“嗯，这里是她的家乡。”
西南的一个小村庄，十万大山像是层层悲哀的厚障壁将山村隔绝在荒无人烟之处，同时隔绝的是山上人的命运，山腰零星农户人家的瓦房上缓缓飘动着袅袅炊烟，青烟飘飘摇摇像是和风又像是细雨直冲云端，似乎是在像路过的人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孤寂而又贫瘠的故事。
许长生又转过身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的山脚下一片小城镇有着稀疏的人群往来，粮油铺杂货铺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样错落地开在城镇之间，时间在这里好似被束缚住，宁静，又枯燥。
“你看这村子，你一定觉得这里很穷吧？”
君雨寒微微点头，心中万千感慨。
她以为曾经的自己已经足够落魄了，可与这里的人相比，她能偶尔吃上一顿肉打打牙祭，穿着廉价但是保暖的衣服，能看见大城市的光景，听见外面的声音。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君雨寒的生活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吧。
“但是以前还更穷啊，2020年的时候山上才建了第一座信号基站，2021年第一座通向山下的桥才修好，一直到2022年，山上的大部分孩子才有条件继续读高中。”
“你可以想象到，在这之前他们过的是多么古老，甚至在成里人眼中算原始的生活。”
“所以陈倩倩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吗？”
“是啊，所以她一直到高中前都不会自卑，因为大家都一样嘛，都一样穷就都不自卑咯。”
“那......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所以我们还来找她做什么呢？”
许长生沉默许久：“把她埋了吧，活着的时候已经这么苦了，死了的话就让她入土为安吧。即使没有陈倩倩的灵魂，你应该还能使用那股力量吧？”
君雨寒轻轻点头。
于是许长生就带着她在山上一路走，一路问，一直从正午走到黄昏，他们才来到一片空旷的荒地。
这片荒地旁只有一棵歪脖子的，树皮龟裂地像是腐朽了多年的槐树，以及两个小土包堆成的坟墓。
陈倩倩的母亲患乳腺癌，治疗无果，病终。父亲腰部脊柱侧弯，肌肉永久性拉伤，于2023年的一个冬天，等待女儿陈倩倩归乡，最终突发心梗死亡。
山上人大多不识字，母亲是父亲埋的，用剩下的钱置办口棺材，找片空地埋了就算了，也没想着刻什么字，村里人看他自己都这么随便，他出事的那天也就没太讲究，大家一起凑钱请了个木匠，办口棺材，插两块木板放在各自坟前，写上姓名，祭日，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来的时候像是一阵风，死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区别就在于来的时候会哭，死的时候却哭不出来。
而今从望来时路，才知生时为何哭。
许长生从登山包里拿出一柄小折叠铲，才挖了一半就大汗淋淋，喘着粗气坐在老槐树根上，随意用衣服抹了一把额头上像是雨打的汗珠：“诶......诶.....真是累死我了，歇一会在继续.....”
君雨寒伸出手，示意许长生把铲子给她；“我来吧，我有陈倩倩的力量，会比你快很多。”
许长生望了眼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短袖，也顾不得什么绅士风度了，索性将铲子递给君雨寒：“也行啊.....不过说实话这块地真挺好挖的，没什么大石头，质地也软，就是我体质太差了些，干一会就要升天了。”
君雨寒小声嘀咕：“那我以后的幸福生活该怎么办啊....”
许长生一脸疑惑，侧着耳朵问：“什么？”
君雨寒做个鬼脸，被尘土弄脏的手蹭到脸上，将那张精致光洁的脸蛋弄脏，却又别有一番野性的韵味：“我让你多锻炼锻炼啊，大爷.....大爷今年多少岁啦？”
许长生没好气说道：“大爷芳龄十八!”
君雨寒又和许长生打闹了好一会，突然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她板着脸，眼眸中有着疑惑和哀伤：“其实我挺好奇的，陈倩倩家这么困难，难道村官就不会反映反映吗？”
许长生嗤笑道：“村官？村官有个屁用？这种落后的小山村啊，就是最没人管的，那些选上来的村官都是些大爷，旧社会的时候他们的祖辈是地主，现在他们叫村官。”
“偶尔上级派人来视察会打掉几个，但等他们走了以后呢？那些腐败的，贪婪的人又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什么旱厕改建啊，开山修路啊，防水排涝啊，盐碱地改良啊都是从上面批下来，再经他们的手，他们拿的啊，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有些地方会有外面派来的大学生当村官，但还没轮到这里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年就好很多了嘛.....国家出手了，整治基层，尤其是乡村干部队伍建设，但陈倩倩他们一家好巧不巧，偏偏在日子就快好起来的时候死了...全死了.....”
君雨寒不语，只是一味地挖土，直到在两座坟旁又挖出了一口棺材深的坑，她才停下手里的活，学着许长生的洒脱随意擦一把汗。
许长生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陈倩倩的虚影就像个小玩偶似的待在里面，只是这回她不再愤怒，不再狰狞，而是安详地，安详地泪流满面。
一个已经没有意识，只有复仇欲望的孤魂野鬼又怎么会哭呢？可她确实是在哭啊。但她在哭什么呢？只有天知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许长生拍了拍罐子，就当是隔着一层玻璃拍拍陈倩倩的脑袋了。
“朋友啊，我就请了一天假，棺材是不能给你置办好了，有我也抬不上来，抬上来了你一个灵魂也躺不进去，所以就将就将就吧。”
“这辈子过的太苦了，心里委屈说不出来吧？希望你能安心投胎转世，下辈子投个好胎，实在不行的话不当人也行，当只富婆家的猫也好啊，有吃有穿，还不用看人脸色。”
说罢，许长生打开玻璃罐的瓶盖，将陈倩倩轻轻地放了进去。
但她的身躯飘飘摇摇，像是无根浮萍，还未触及到那片她生长的土地就已经随风飘散，只剩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宛若夜明珠还留在许长生的手心。
.............
暮色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日沉西山，蝉鸣渐渐，许长生坐在新生的小土包旁，抬起手中线长玉萧，奏出绵长哀怨的曲调。
“你还会吹萧？”
“嗯。”
歌声不止，像是绝望者的哭声回绕在这十里八乡。
“经常吹吗？”
“很少吹。”
歌声停了，像是消寂者的释然，随着残阳一同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