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呼地穿过山坡,吹起一阵白雾,你背着装满干柴的竹筐,嘴里不断地哈出热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接连数日的暴风雪带走了乌云,只留下一片湛蓝色的天空,阳光格外灿烂,照得雪地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喜欢雪。
在南疆很不容易见到雪,这是你出生以来,第二次见到雪,而上次见到雪,你还只有六七岁,只记得你与父亲一同在家门口堆了一个大雪人,用石头点缀它的眼睛。
虽然它看上去丑丑的,但你还是很喜欢它,把它当作自己的朋友,每天蹲着和他说话,假装它能够回答你一样。
可过了几天,雪开始化了,你难过地看着这个朋友日渐消瘦,最后变成泥巴地上一摊肮脏的水渍,只有那两颗石头做成的眼睛,能证明它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上。
你很伤心,你的父亲安慰你说,它只是出远门了,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但你知道,它不会回来了。
这时,你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簌簌的响动,只见一只灰色皮毛的野兔从里面窜了出来,站在石头上抖擞皮毛,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机警地打量着四周。
你不由得放慢脚步,从地上悄悄拾起一个石子,但刚刚抬起手,野兔就一个激灵,就窜了出去,消失在你的视野里。
你有些遗憾。
在父亲生病前,他经常会带着你上山打野兔,他是打兔子的好手,不用弓矢,用石头就能打下它们,只是你笨手笨脚的,没有学到父亲的好功夫,自从父亲生病后,你也很少打兔子了。
算了,你摇摇头,决定收收心,快点下山回家,你的母亲大概已经在家里烧好了一壶热茶,坐在炉边等着你回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越是往山下走,心中越是感到一阵惊惶与不安。
像是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对你说,回头,快点回头,不要去山的下面……
可是,山的下面是家。
你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呢?
你的头又开始痛了,远比上一次来得激烈,像是有一万口铜钟同时在你的脑袋里震动,涨得你头疼欲裂,不禁双手抱着头,跪在雪地里。
回头!
回头!!
不要下山!!!
那道声音愈发急迫,但你一点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明明你只是想回家,和母亲在一起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要缠着你呢?
你不能忍受你心中的恐惧了,大叫一声,就发疯似的,不顾一切地朝山下冲去,好像只要回到家里,就能躲开这个可怕的声音。
你离家越来越近了,却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雪地里,沿着山坡,狼狈又滑稽地一路滚了下去,你辛苦收集来的柴火,也掉了好多。
但你顾不上这些柴火了,你抹了抹脸上的雪,连滚带爬地往家的方向跑了过去,不敢回头,生怕那道声音的主人将你抓走。
幸好,穿过前面这片林子,就回到家了,你一边大喊着娘,一边撒腿狂奔,却在即将跑出林子的时候,渐渐的放慢了脚步。
你,竟然感到了恐惧。
明明,前面就是家。
明明,你都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炊烟了。
应该是母亲在准备午饭吧?会有你爱吃的腊肉吗?
你吞了口唾沫,稳定心神,慢慢地走出了林子。
只见一座小木屋出现你眼前,虽然不大,但充满着温馨的气息,在门口悬挂着腊肉与苞谷,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似乎正在烹饪,从屋里飘出香喷喷的气味。
一切如常。
你终于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推开大门。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你,她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你。
你脱口而出:
“娘——”
回应你的,只有呼啸的山风。
你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前,看着化为乌有 、被大雪掩埋的木屋废墟,只感觉到身体里的血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你清楚地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臂从木板下伸了出来,软塌塌地搭在地上,白得吓人。
“娘……”
你喃喃道,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是啊,你想起来了,你的家连同母亲,早就被掩埋在那一场暴风雪里了。
再也没有人会烧好热水,等着你回去了。
你缓缓后退,忽然觉得后背沉甸甸的,回过头,看见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趴在你的背上,死气沉沉地耷拉着头。
“爹……”
你嘴唇发白。
你的父亲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张枯槁、消瘦的脸上没有五官,只镶嵌着两颗石子。
然后,他的脸就开始像雪一样融化、坍塌,渗透了你后背的衣服,一股寒意直达你的骨髓。
不,不要——
你四周的树木忽然拔高,变成了直入云霄的扭曲房屋,地上的积雪转眼间消逝,露出了裂痕密布的石板路,天空也一下子黑了下来,乌云如同漩涡般笼罩住了城镇。
你背着渐渐融化的父亲,仓皇地奔跑在狭窄的街道上,不停地敲响沿街的房门,流着泪恳求。
巨大如城墙的门开了,从背后的黑暗中露出巨人的身影,他们低着头,遗憾又怜悯地看着你和你背上的雪人,只是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帮帮你呢?
你的父亲……要死了啊……
你再也跑不动了,跪在路中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背上的雪人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它四分五裂地从你背上滑落,掉在地上。
你努力地想要将这些部位拼接到一起,却徒劳无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融化,与泥巴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摊肮脏的水,只有两颗石子做成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盯着你。
“不……不……”
你双手抱住头,恍惚间,好像看到许多道高大的黑影包围住了你。
他们猩红色的双眼讥讽地弯曲,大嘴一直咧到了耳根,发出尖利的笑声,对你拳打脚踢。
“废物!”
“就凭你,也配成为内门弟子?”
“怪胎……”
你的身体躬得像个虾米,痛苦地蜷缩。
透过人群的缝隙,你好像看到了长老们与你的师傅,但他们都对你摇摇头,随即转身离去。
不,不要走……
你伸出手——
不要丢下你……
你会努力的……
所以,再多看看你吧——
但师傅们没有听你的哀求,径直离去。
当你逐渐绝望,放弃挣扎时,一对柔软的臂膀忽然挽住了你,你躺在她的怀里,嗅见了阳光的气息。
“你们太过分了!欺负人有意思吗?”
她愤愤不平地指责着那些黑影,黑影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烈阳下的水滴,咻地蒸发了。
你呆呆地看着她,她好像也注意到了你的眼神,低下头,满眼担忧:
“你流血了,去药堂看一看吧。”
你还没来得及拒绝或者答应,她就不由分说地牵起你的手,带着你跑了出去。
真奇怪,有了她在身边,那些妖魔鬼怪就再也没有来伤害你了,你牵着她的手,就像是小时候你牵着母亲的手,前所未有地安了心。
但你发现,你们好像错过了去药堂的路,她牵着你,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路,路上张灯结彩的,喜气洋洋,从远方还传来吹锣打鼓的声音,像是有哪家在举办婚礼。
你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看向她,却看见她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主动松开了你的手。
“师姐!?”
你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奔向远处的一个陌生男人,听见有司仪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你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揭开师姐的盖头,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在宾客们的起哄中,她羞涩地笑着,涂着胭脂的嘴唇在烛火下鲜艳欲滴。
——为什么,为什么?
……本来你有的就不多,为什么,还要从你身边夺走?
你独身一人站在黑暗中,看着光亮中欢声笑语的众人,强烈的暴怒、嫉妒,与恐惧席卷了你的心灵。你低下头,发现你的佩剑“白雪”不知何时握在了你的手上,那些曾弃你而去的力量,也再度回到了你的身体里。
你不明白,你都那么努力了,已经做到了他们想要你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被抛下了?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所有你爱的人,全都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你。
明明你什么东西都不想要,只是想要有人陪着你而已……
只是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吗?
既然这样的话——
全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