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还没死?
意识彻底模糊之间,荀秋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样的疑问。
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那股仿佛全身都被细小虫豸啃噬吞吃、被热油火焰烧灼的痛苦也早已远去,然而幻觉般的疼痛仍然萦绕在意识的深处,让人下意识“抽搐”间,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看到木桶里的景象肯定会被吓得不成样子——那里面翻涌的已经不是热水,而是颜色复杂到让人觉得囊括了一切色彩的奇异流体,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如今似乎已经悄然凝固,它整体略显透明,仔细看去,能发现其中有丝丝缕缕的血红色细线。
那是荀秋全身的经脉,一眼看过去,隐隐形成了人形,正在药液的作用下逐渐壮大、生长为最适宜的形体,没有骨骼血肉皮肤包裹,骇人无比。
药液与经脉接触的部分缓慢但切实的流淌着,它时不时想要浸入经脉之中,为其重塑一副适当的载体,但这一缸子天材地宝磨成的药液早已被云青萍去除了所有的烈性,虽然还有些微的灵性足够配合受浴的人,但荀秋此时已经昏昏沉沉,生不起一丝欲望念头,因此,这样的尝试最终也没法取得任何结果。
药液安静了下来,其中的温度与药性缓慢流逝着,等待着那个注定的时刻到来——是生是死,全看荀秋如何选择。
……
荀秋此时的感觉,就是连续一星期没有睡过觉,正要躺下入睡挽救自己一条小命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因为熬夜而出现了睡眠障碍,无论怎么做都没法真正睡去。
头晕、脑袋发热、昏昏沉沉、全身都没有力气,难以集中注意力,想要生起一些脾气想法,却也连这样的余力都丧失了……于是就只能安静下来,回不去,也过不来,就这么在奈何桥中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
什么啊这是,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干了……荀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么做的能力,但意外的,心里却没有什么遗憾。
活下去,去修仙,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很不错,死了,下去找那抛下自己不顾的爹娘,好像也不错。
左右都是好事,那么,还有必要去努力吗?
荀秋闭上眼睛,任由意志在空空荡荡的感觉中下沉。
……
久远的,已经发黄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似乎是在某个午后,彼时真正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坐在某个女子的腿上,正呆呆地看着眼前蔚蓝如洗的苍穹,看着那鸟语花香、莺飞燕舞,看着那对他而言还足够陌生,足够奇妙的世界。
“娘……”小荀秋伸出手,指向远处,“有一只小鸟掉下来了。”
“哎呀。”
温柔的,让荀秋忍不住想要沉醉进去的声音响起,他被那女子从腿上放了下来,然后牵着手,一直走到了那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小鸟跟前,一双素白柔软的手轻轻托起了它。
“小月,它翅膀受伤了,你看,这里都流血了。”
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叹息着。
“……娘,不帮它止血吗?”彼时还有一个被父母所起的真正名字的小荀秋说道,“以前我有了伤口,你都会这么做的。”
“小月,人和小鸟是不一样的。”
女子往手心中垫了一张手帕,手指轻柔地摸了摸小鸟的脑袋: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给它翅膀上涂一点药,喂它吃些东西就好了。这种小家伙敏感的很呢,要是咱们看得多了,它也会因为紧张吃不下饭呢……呵呵,小月,你可不要跟小鸟学,不要挑食哦。”
小荀秋别扭地抱住了女子的腿:
“娘,我和小鸟不一样,你不是刚刚才说了吗……只要喂一点东西,小鸟就能活下去了吗?”
“应该可以吧。”女子用空出来的右手摸了摸小荀秋的脑袋,“你父亲是这么说的,他以前好像照料过这样的小家伙,应该没错的。”
“唔……那如果没作用呢。”
荀秋看不到女子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女子的视线有些忧伤,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最后,她语气温柔道:
“小月,那它就会死了。”
“死……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永远的睡着了。它不会再醒来,不会再吃饭,也不会再发出好听的声音……小月,死亡,就是永远的离别。”
小荀秋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
“可是爹爹说,死掉的人会到地底里去,每年的……中元节!他们都能再回来,小鸟也一样吧!”
“你爹满嘴胡话。”女子有些嫌弃,脸上却带着笑容,她停顿了一下,又换上严肃的表情,“不要听他乱讲,那是他骗你的。”
“骗我的?”
女子轻轻点头:
“他害怕你伤心,害怕你胡闹,所以编出来这样的话骗你……但是,小月,我要告诉你,人死掉之后不会有地府,也不会有轮回,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每个人的生命也都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小荀秋感觉到了母亲的严肃,他尚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能下意识紧紧抱住母亲。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总有一天,我和你的父亲也会离你而去……”
“我不要!”小荀秋大声喊道,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假如,假如那样的话……我,我也要去找你们……”
“小月,假如真有那一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女子将小鸟放到了旁边的草地上,温柔地环抱住小荀秋,“答应娘,不要来找我们,也不要死……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记得我们,我们就活在你的身边。”
她伸出一只手,做出拉钩的样子,眉眼弯弯:
“小月,能答应娘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今天的话。”
……
荀秋睁开眼睛……他仍然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在这意识的世界里,他的右手也伸了出去,做出了拉钩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和与母亲的约定不同,这一件事,他从没有忘记过。
那是在某个晚上,他童年所居住的东方府遭遇了贼人,下人、侍女都被闯入的歹徒杀死,而那个浑身散发着血气、手持长剑的人最后发现了躲在衣柜里的自己,一剑刺了过来……他以为早就跟着侍卫跑掉的母亲却突然出现,挡在了面前。
她本来是能跑掉的,因为马上就有人发现了东方府的血案,那贼人害怕被人发现,马上就离开了,但她为了保护自己,又折返了回来。
那是无用的努力,因为那一剑把两个人一起捅穿了,她死了,而自己也只是因为运气好才活下来,云仙子说自己的经脉受过大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荀秋目光幽暗,身体又感觉到了那一晚随着长剑入体,自己所感受到的疼痛。
犹如暗火灼心、万虫噬骨,没有重塑身体那么痛苦,但却也更加难以忘却,因为那并非来源于外界,而是来源于内心深处。
她再次伸出手去。
什么也没有抓到。
……
“喂……窝囊废……”
坐在门口,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苏晚天听到门后传来的声音,瞬间惊醒,他确认了一遍这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后猛然推开了门:
“怎么了?荀秋,结束了还是失败了,没事吧……”
他说着说着,身体停顿了下来。
灰白色长发披身,面容精致不似凡间之人的荀秋仍在木桶里,光洁柔嫩到让人联想到婴儿的胳膊搭在边缘,她傻傻地仰着头,似乎想要看到屋外那银白皎洁的月光,脸上带着苏晚天看不懂的神色……荀秋听到声音,扭过了头,仍然是熟悉的面容,却带着璀璨夺目、让人挪不开眼睛的光彩:
“不,一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