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巨大的乌云,像汪洋中的一座荒岛。它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在我还没有社交的概念时,我就对社交充满了恐惧。最严重时,即使是直视别人的脸,我都会感到恶心并晕眩,与他人说话更像是亲嘴一样使人含羞。我不清楚自己是讨厌人类还是仅对表达自己感到害怕。
说来也是,父母都没为了我吵过架,难怪他们能接受她。
一向偏严格的父亲首先明白了状况并露出笑容。一向体贴的母亲反而却变得不悦。从外面领女孩子回家,似乎并不是一件可以令人坦然接受的事。
正高二的我,本应该裹在课本与习题的海洋里,但是却用从小到大积攒起来的储蓄买下了一个机器女孩。
与她的初遇,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发生的。
那天的我一如往常一样将自己钉在书店里,以规避人潮随时会砸向我的精神上的锤子。因为提前接收了天气预报,在雨落之时我并没有慌乱,而是到店门口拿起了暂存的雨伞。
撑伞走到人行道上,细小的雨珠颗粒分明地点在伞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她就在路边,没有打伞。因为她的主人没有给她伞。
后来才知道,她是个残次品,使用寿命不长,即活不久。但是那对夫妇还是以不菲的价格把她卖给了我。她本是他们送给女儿的礼物。
我并不感到吃亏,自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被她给吸引了,是铁与磁铁的那般。她并不算好看,至少比其他秾桃艳李逊色。但我相中的是她身上的气息,虽在人群中但又与任何人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她和我一样,都是空中的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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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她正瘫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我透过后视镜中她的双眼看出了她的虚弱。
她就快死了,但比电子医生所预测的时间活得更长。两年,她突破了这个数字,一直陪着我,直到我大学毕业。
此刻,车窗外是细丝般的小雨,一如我们初见时的那样。
她说她喜欢雨,因此,在她离世之前,我希望能带她赶上一场大雨。我们正追逐着远方的那朵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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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是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的同桌正被老师叫到讲台上去。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和,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一种冲动,想要绊倒他。当他急匆匆地从靠墙的桌子中出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把脚伸了出来。
他的校裤都摔破了,他的眼泪与破了的皮并未告诉大家凶手是谁,就连我也有一瞬间不清楚了。 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不小心,没有人怀疑我。
一开始,我只是感觉愧疚与心虚,稍年长时,思考深入了些,便觉得人心之可怕。邪恶的念头不知何时就会蹦出,令我感到反胃。这不是所谓人性本恶,而是另一种更清晰更深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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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话告诉了她,她没有嫌弃我,反而抚摸起了我的头。
她很温柔,在我买下她之前我就已经料到了。
为什么买下她?这说不清,仿佛是上帝写下剧本让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
不过有一点,肯定不是见色起意。我看中的,是她与我的相像,我从她那满无期待的眼神中,读出了一段故事。
她是个二手货,没有歧义。一开始,她属于一个小女孩,一个天真可爱,但又命途多舛的小女孩。
女孩出生时就比别人轻,连骨头都仿佛少了两根。她自幼多病,父母工作又忙,所以买了个机器人陪她。
女孩的天真开朗,连作为机器人的她也能感受到。
因为身体虚弱,女孩并没有和同龄人一样去上学,因此她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她身边。
女孩爱星星,机器人就给她讲解银河系的各种星星,讲了一天也没走出第一个旋臂。
女孩爱听故事。机器人就给她讲了个瞎子人类与残疾机器人相爱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个披着悲剧外壳的喜剧。
女孩爱吃棉花糖,机器人没法弄。女孩说浪费钱又伤身体,不吃了。
女孩爱趴着看书,机器人总教训她。
女孩爱看雨,机器人就陪在她身边。
那一天,雨下得淅淅沥沥。女孩病得不轻。
“你听,有麻雀在叫呢。”
“那是雨声。”
凉爽的雨并没有降低女孩的体温,水银似乎要潽出玻璃棒,然后在咳嗽声中炸裂。屋外有行人走过,女孩的父母却不在家。
平常吃的各种药都混在一起了,退烧贴也贴了好几张了,按理说女孩的血都不该有温度了。
可体温依然以四字开头。
“我想,去看雨。”
“你现在最好躺在被子里休息。”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将她扶起。女孩消瘦得就像棉花糖。
风也刮了起来,这场中雨于黑云之下是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你要听我介绍星星吗?”
摇头。
“你要听机器人与人类相恋的故事吗?”
摇头。
“你要吃棉花糖吗?”
“我想去淋雨。”
按理来说,她不该淋雨。可当她感受到她高温的心跳后,她同意了。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后悔。
雨水太多,流进了她的体内,使她寿命折损。
雨水太冷,盖过了女孩的体温,熄灭了她体内的火。从此,她的生命没了温度。
落叶飘零而下,鸟巢在雨中被吹翻。雨水稀里哗啦地演奏着,几朵小花独自惆怅,然后被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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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故事她从未跟我说过,我也从未提起,但我就是知道。
在那之后,她便和我一样,是个孤云般的人了。
“你看,雨越下越大了。”
我对着后座上的她说话,但没有得到回应。
一路以来都是如此。
也许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了。那么,我也不该要求她搭理我,她要保留最后一丝力气与能量,去看那场雨。
所以,由我单方面对她讲话吧。否则,会寂寞的。
“你还记得吗?那一次我们在公园玩,天空却突然下起了雨,我们没带伞,只好躲在公园那棵巨大的古槐树下。
“那棵树在时间之水的滋润下长得真的很粗壮,即使是中雨也只有偶尔几滴水会顺着间隙滴落,因此很适合避雨。
“那时,我说你的头发被吹得好乱,结果一滴雨落到了我头上,沿着脸庞滑下,像一道散发着槐花香的泪痕。你笑了,笑得很灿烂。
“我说我冷了,可以他你吗?你同意了,我也没有嫌弃,便抱了上去。来送伞的父母还以为是我们在交往呢——
“不过,他们并没有反对,倒不如说相当支持。
“我很感谢他们。”
这时的雨就和那时一样,密集的雨点摔在车窗上,雨刮器勉强能应付过来。
离乌云的中心越来越近,雨也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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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属于夏天。
那个暑假,我决定带她去看电影。
机器人是否会欣赏艺术,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想带她看。
我们看的是一部文艺片,叫《流浪者》,讲的是一个人不被理解的一生。
正如同我们。
那天,票已买好。我们坐在车中,顶着滂沱大雨,来到了电影院。本想一块进去,谁知刚走到门口,卧病在床的母亲就因大雨而请我回去帮忙。
“你先进去吧,如果电影开始了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一个人看吧。”
我坐上车,没有从后视镜看到她等待的身影。
等我忙完回来,她依旧站在门口等着我。
我打着雨伞,急忙向她跑去。雨是如此的大,以至于能穿透雨伞打湿我的衣肩。她与我对上了眼神,我们相视而笑。
待我们进入剧场,电影已经走向了尾声。
主人公莫尼躺在病床上,那些他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走到床前,握住他的手,说自己了解他。
我们俩就静静地沉浸其中,一动不动。
现实中,不可能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一个人,尤其是像我们一样的人。父母说理解,是因为爱我们;朋友说理解,是想宽慰我们;旁人说理解,是不在乎我们。
这点,我和她都知道,也只有我们了解彼此。
电影结束,她说她想去看雨。
雨依旧很大,风也呼啸着,好似天公在作威。豆大的雨点飞快而密集地落下,溅起一簇又一簇的水花。
很美呢。
旁人用诧异的眼神看向门口的我们。
我一点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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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愈来愈接近风暴的中心了。
她死后,也许我会追随她而去吧。
车窗上,一滴水珠滑落,另一颗就会接踵而去,你追我赶,乐此不疲。
突然她动了,手指头比划着什么。
我认出来了,是“我理解你”。嗯,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不看钟表,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何时。天黑得就和三更时刻一样。
望着窗外哗啦哗啦不止的雨水,我决定,不去死了。并不是因为我害怕,恰恰相反,是我得到了勇气。活下去的勇气。
我的病没有痊愈,她不是良药;我的心没有缝合,她不是补丁。但我仍然从她那儿获得了什么。
巨大的孤云盘旋在我们上方。
“有麻雀…在叫呢。”她用最后的力气说。
“那是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