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的风景同往常一样不美丽,既模糊又冰冷,像是漂浮着被分解的、滑溜溜的鳗鱼尸块。地面变得僵硬,甚至是石灰石般的坚硬,即使是三厘米厚的鞋板也能感到敕寒。
除去阿琳娜的六人重新绑在一起,与刚开始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拿出一根新的麻绳,而是把切断处重新用花结扎在一起。这样遇到危险就能第一时间解开,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随风逃离。
岛村的眼神有些疲惫,那白皙的脸成了一种病白,甚至带有浮肿,珠树能做的也就是用自己搓热的手往她脸颊上捂,那略带肉感的脸颊被这样一夹,活像一只小仓鼠。
“跟好,别走丢了。”雷克斯依旧在最前方施加号令,“书上说,接下来我们会遇到一种鹿人,吃人的家伙。”
“鹿人?”如果说乌鸦的暴躁取决于白雾的侵蚀,那所谓“鹿人”大概就是由此诞生的变异物种了。
雷克斯点点头:“对,两米高鹿头人身的怪物,力大无比,我决定用军刀跟它肉搏。届时你们把绳结打开,别被误伤。”放荡不羁的言语竟如此轻描淡写。
“什么,雷克斯?你说你要抓一只松鼠吗?”
雷克斯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是说,我要单独跟怪物角斗。”
珠树想了好久,依旧没能理解他的动机。
“可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雷克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队长,你是女人,所以你不懂我的想法。对于一个男人,或者说对于我这样的军人来说,我并不认为拿着所谓的退休金随便找个公寓,每天钓钓鱼的日子就是休闲适宜的晚年。相反,军人是需要不断历练,并且是肉体上的历练,我渴求强健的肉体,希望遇到对手,对于这一点我已经困苦了好久了。”
“那,”珠树想到了反驳他的言论,“你可以去摔跤,或者是拳击?那也算是属于你们男人浪漫吧,或者说是军人的浪漫?”
他摇头叹息:“不,你不会懂的,我祈求的是生死之战,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男人在危机关头徒手掐死美洲豹的新闻,当时我的心脏里就种下一颗向往的种子。我开始赞美,赞美临危状态下人类的超强爆发力。我觉得那种美是一种艺术,并且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比拟的、永恒的艺术。”
“而且,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刺激的冒险吗,队长?”
“呃……”珠树哑口无言,“男人的脑回路就是奇怪。”
“等哪天被野兽吃掉的时候就后悔了。”
他苦笑两声:“男人就该这样,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胜者就应该吃掉败者的骨肉,从而变得更强。”
话音刚落,地面就传来了颤动,确确实实是颤动,像是有大型动物在跑,又像是雷声顺着地面传导。并且这种感觉是即刻产生,没有任何征兆和过渡。雷克斯变得兴奋了起来,拔出单面开刃的军刀,摆出迎敌的架势翘首盼望即将到来的风雨:“快解开绳结,站远点!”
珠树正在慌张地解那麻花一样的绳结,没想到越解越紧:“我草你妈解不开啊!”
忽然,雾中跑出三个硕大的黑影,雷克斯在这一瞬间有些木讷。杰弗明似乎对物体的移动更加敏锐,只见他眼神犀利,手快如闪电,疾速拔枪只见听“呯呯”两声,三只动物闻声倾倒,枪枪脑门开花。况且视线从那倒地的动物再次跳跃到杰弗明身上时,他已经将手枪再次栓在腰间,表情冰冷,生人勿近。
“长官,打得太准了!”两个寸头小伙对杰弗明的枪法惊叹不已,俨然成为他的小跟班。
雷克斯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老小子,又抢我风头。”再看向那倒地的生物,确实是鹿,一种大角鹿,但不是什么鹿人,和普通的鹿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笑过之后雷克斯也有些纳闷:“书上说的是鹿人,怎么现在变成普通的鹿呢?”说完扶手去探鼻息,确定是死透了。
“呵呵,”珠树忍不住嘲讽他两句,“你的书也不灵啊,啊?”
后者并没有因她的嘲笑感到气恼,反而也随和笑笑:“这样不是更好吗?《迷雾森林》那本书里面,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森林的。如果真的按照书里一版一页的演绎,那我们不都得死在这里?”
“不过,它们刚刚的状态,好像是在慌不择路地逃跑啊,什么东西在追它们吗?”
这个时候岛村拍了拍珠树的后背,她刚回过头就看到她那惊恐的神情,像是见到了大象同大的黄蜂。她颤抖到快要扭曲的手指指向前方,声线也同样扭曲:“快……快看……雾里……有东西!”
珠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余光中发现所有人都在朝着那个方向看。等看清前方的状况后,霎时间魂归云畔,心肺骤停。
“嘶——嘶——”
未见其物见闻其声,一种蛇吐信子的伸缩声以白雾为媒介不断传递着,来源在前方十米的位置。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仅能窥探一对碧蓝透亮的蓝宝石,在雾中也显得朦胧。它像是渐行渐近,又像是愈走愈远,宛若一盏漆黑夜空中飘忽不定的长明灯。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在长期寒冷感官敏感的状态下变得更加浓烈,犹如工业香精直接灌入鼻腔,让人发晕、反胃。
将拳头不知觉捏紧后才发现那对蓝宝石是向这边走来的,随着距离越近,它的身形也逐渐显露出来。可越是窥视其中的美丽,便越是觉得窒息——一个常规站立就有两米多的四足兽,身姿端正,行迈靡靡。既优雅又从容,像极了一位年老的贵妇。
当它从迷雾中露出尖黑的利爪时,仅仅是爪子就足足有半米之长,如同五把军刀捆在了一起,瞬间露出一股肃杀之气。珠树心头一震,发出一声尖叫,让所有人的意识都从如梦如幻的境遇里逃脱出来。
“啊!”
珠树被那异兽吓得连连后退,杰弗明和雷克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光速掏枪对准那个四足怪物,一阵劈哩叭啦炸响,火光四射,轰响连绵。怪物被压制得抬不起头,但即使是全部命中头部它也没有剧烈反应,有的打在它的眉心骨,有的从它头顶的尖刺崩飞。他们两个互相默契配合着,一个人打完一个弹夹的空隙另一个人才开火,等另一个人打完这边又换好了弹夹。就这样不仅它无法动弹分毫,甚至还有往迷雾中后退的趋势。
“快,快逃!”二人发出警示,又代表了他们誓死的决心。珠树死命解着那拧得像麻花的绳结,却越解越紧,她甚至直接用嘴去咬,扎实的绳结把她反咬一口。
杰弗明回过头,反手卸下军刀灵巧一转,那刀就正握在他手里,顺势一切,将与珠树相连的麻绳斩断,这一刀仿佛阴阳分界线。珠树看着他,他回敬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这便是世界上最平静、最不复杂的眼神,其中除了对战友的信任,什么也没有。
珠树拉起麻木的岛村转头就跑,而身后那两个寸头早已不知踪影,甚至包袱也落在了原地。她们跑出百米的距离,回头望去,那浓厚的白雾此刻却变得异常清晰,雷克斯和杰弗明打光了身上携带的弹夹,拔出军刀向蓝宝石眼睛的四足兽捅去。
结果是什么,恐怕早已不言而喻。
二人向着一个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寒风如同冰刀刮着二人的脸。一人跑累了就让另一人搀扶着跑,她们没有目的地,为的只是跑出这片迷雾森林,跑回大城市,继续守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虽然也不自在,但至少不用像这样提心吊胆了。
但她们没能跑出森林,这里除了白雾还是白雾。森林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道通向深处的小路,而是窸窸窣窣无章无序地插着树木,像是杂草,稍微有间隔的看起来更像是水稻。
可能是牵扯到脚伤,岛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肺里全是湿气。她眼里涌出泪水,也不管手上有多脏,抬手就往眼角擦。
“岛村!”珠树着急将她扶起,拉住她的手,“别这样,眼睛会疼的!”言罢拿出兜里的一片干棉布轻轻擦拭她的眼角,像是在用安瓿瓶汲取毒蛇的牙液。
“树……树姐……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珠树的手逐渐放下了,脸色黯淡无光。作为始作俑者,她感到所有人都是因她而死,因她而不瞑目。最初进森林的期待一扫而空,转化为沉重的悲痛。以自己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给予逝者以悼念。
她正欲开口,余光中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向右看过去,茫茫白幕中的一点红让她瞪裂眼眶,下意识地用指甲抓了一把泥土后站起,她的腿顿时不酸了,她以最短路径走到跟前,走到二十米拐角处那棵红布条杉木前,痴痴傻笑着:
“呵……呵呵……”她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只是觉得有趣,这棵树竟能跟踪她这么久。
同样的白斑,同样的红布条,同样的系法。她伸出手打,伸出脚踢。为的就是发泄,为的就是让它屈服,让它收起它那死亡凝视,让所有死去的魂灵都再度复生。
“雷克斯……杰弗明……阿琳娜……”她一脚一脚踹着那根树,“都是你害的!那个蓝宝石眼睛的怪物也是你干的!”
可她在这儿发泄,那儿却又产生了异变。
“啊!”一声撕心的尖叫从远方传来,唤回她的理智。她转过头去,拼命往岛村的休息的地方跑,迷雾层层剥开,眼里逐渐浮现岛村的身体轮廓,她像小鹿一样不停蹬着腿,直到珠树走近一看发现她脚踝处竟有一条同手臂粗的缠金大蜈蚣。
“树……树姐,有蛇!”她把蜈蚣喊成了蛇,珠树也没时间思考这个。她被吓得手足无措,心里杂成一团。但只是两秒过后,她攒足一股狠劲,双手抓起蜈蚣的两端把它从岛村脚上扯下来,扯下的时候带毛刺的细钩甚至勾起岛村的一层表皮。看着背后那金灿灿的一节节瓷砖,珠树血灌瞳仁,一口咬了下去,在爬虫的体液和内脏的腥臭与苦涩中狠狠磨蹭着牙关,一下下犹如切割机把它截成两段。把带头的前半截和后半截丢到地上狠踩,用鞋后跟碾进泥土里,猛咽一口,将混杂口水的腥臭内脏和粘糊的体液全部吞进胃中。
岛村看愣了神,珠树机械地将头转过来,眼珠已经失去高光:“岛村。”
“现在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