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的森林像军人逝去之前一样不美丽,现在的雾没有那么厚了,能见度扩散到了三十米。这样我们便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刚刚咬了蜈蚣以及被蜈蚣咬了的珠树、岛村二人身上。
蜈蚣咬穿了岛村脚踝上的绷带,虽然伤口已经经过盐水反复冲洗,并且酒精消毒以及绷带缠绕,但它就是闻着这如丝如缕的血味前来的。现在伤口发黑、甚至有些发臭。
“树姐……”她抿着嘴唇,好似把多许苦痛给囚禁在牙缝中,“我是不是要死了?”
珠树环抱着她,将下颚紧贴她的头顶:“傻瓜。”不过眼下空无一物,等待毒素蔓延起来,恐怕连路都走不得了。
于是在她的同意下,她将岛村的红色围巾取下来绑在渗着黑血的脚脖子上。她把岛村给架着,虽然被咬穿的那只脚几乎不能动,走起来摇摇晃晃十分困难,曾一度快要跌倒。但珠树总能把她扶住,像是在用双手掩护一颗蒲公英,让她免受狂风的袭卷。
森林仿佛又入晚秋,脚边无端散乱着许多枯黄的树叶,盖住了坚硬寒冷的地面。地面和鞋底共同挤压枯叶,发出嚼食薯片的咔咔清脆声,却又像是尖细的喊叫,仅仅踏出十几米便能断断续续演奏出一首悲鸣交响曲。
并未起风,耳边却传来呼啸声。云雾缭绕,包裹二人素体,让画面变得更加凄美、凋零。
“我们现在去哪儿……”岛村说。
“前方。”珠树道。
“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
“没有目的地。”
“那我们该何时止步?”
“永不止步,直到看见光的方向。”
岛村莞尔一笑不再作答,珠树也闭口不言,将情感雪藏于心。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知经过何时,大概是珠树发现那棵红布条杉树不见了的时候,前方白雾朦朦中浮现巨大的黑影,像灯塔,像断崖,像冲天的信标,像神降的光柱。
而随着不可思议的步伐接近,黑影的神秘面纱也随之揭开——一座屹立的高楼和……一个人?
迷雾盖住了眼前人的身影,明明很近,却因为这层迷雾分不清她们之间的距离。在这死气沉沉的森林,那一抹灰袍的身影好似从原地凭空出现,神秘危险,又有一种想让人触碰到底的诱惑。
一阵难见的风将混杂如浮尘的树叶吹散,这片湿冷森林的地面迎来了它为数不多的曙光。那光正巧散在了那身形似巫婆身影上,光就这么打碎了三人间那不稳定的空间。这无序的空间重新被有序塞满,让珠树真正确认了眼前这道身影真正存在于这片阴冷的世界之中。
“人……除了我们以外的人……”她难以想象,而在这混乱的迷雾中,任何画面都像是在梦中一样。
雾中的人向她们招手,珠树和岛村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那道人影见二人无动于衷,伸手指了指她们身后。
珠树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个不好的预感,这让她难以猜测。等她带着那份惶恐转过头去,与她视线拥抱的赫然是远处那对茫茫白雾里的一对幽蓝宝石。
“快……快跑!”珠树拉着岛村往高楼的方向狂奔,蓝宝石怪物捕捉到了这分逃逸的气息,四肢齐动在后面穷追不舍。一路上岛村好几次快要跌倒都被她拉了起来。她们跑到高楼的门口,那个人影把她俩拉了进去,而离怪物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米。“你们先顶着,我去拿东西。”灰袍灰发的老妪随即急匆匆上了楼。珠树将铁门反锁,又将木桌推到桌子前死死抵住。她们需要在老人归来前守住这道铁壁垒。“嘶——嘶——”外面又传来了蛇信子的声音,发声源如同是在屋内一般。珠树和岛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互相凝视着试图用眼神安抚对方心中的恐惧,也祈求发出嘶嘶怪叫的四足兽能够知难而退。
空气变得更静了,能够听到身后墙角里一只小甲虫的细微爬行声。在心里默默数了二十个节拍后外面仍未有风草未动,珠树缓缓呼出一口热气:“呼——”
“吱——”
门外倏然传来一道刮门的声音,像是小刀切玻璃一样刺耳尖锐,二人浑身麻成一团,同时也惊恐地看着深蓝的铁门,心脏提到嗓子眼。她们知道门外的野兽离她们只有两米不到,如果它真对铁门较起劲来,恐怕也是难以抵抗很久的。
门外出乎意料地又安静了下来,这次过了足足五分钟没有丝毫动静,岛村把温热的手掌放在珠树的手背上:“它走了。”
“嘭!嘭!”
剧烈的撞击声骤然响起,宛如三四头犀牛齐头冲撞。二人被这异变吓破了胆,却还是凭借意志力用尽全身力气往上面压,铁门经过连绵不断的撞击和利爪的抽丝剥茧已经逐渐变得破烂。“救命!”珠树大声呼救,试图让老人赶快想到法子,至少她刚刚上楼就是为了这个。随着千斤重锤不断撞击,铁门诚然未被击穿,可门框却在崩裂,这比任何遭遇都要心寒。
“咔嘣!”直到门板彻底因为撞击而从门框掉落,从缝隙中伸进来一只抛光的利爪时,珠树才明白她和岛村方才抵抗着怎样的怪物。
头似豺狼,并非普通的皮包骨瘦弱豺狼,一定是个狼王,否则不会拥有如同狮虎般硕大的头骨。花纹鼻下一口淡红的森森白牙像是荆棘丛里的尖刺一般又尖又密。黢黑的内眼帘包住一双深蓝透亮的野猫眼,犹如石缝中的彼岸花,坚韧美丽却又致命。
与刚刚不同的是,现在它头上长出一只角来,像树枝一样分成好几岔。
心跳在这一刻停止,惊慌之余珠树身子向后仰,却见身旁有一个灰袍拿着一支管状长筒物。大猫正要钻进来,老人拉动枪栓,气定神闲,一扣扳机,十二口径的铅弹向它的脸穿了进去,只见听“嗷”的一声惨叫,大猫蹦飞两三米,翻在地上不停打着滚,紧接着爬起身来像远处迷雾中疾速遁走。
远逃的背影恰似离弦的长箭,仅仅五秒便完全消失,好像它从未来过。
劫后余生的珠树像块橡皮泥一样瘫软在地,岛村除了脸色苍白一点外并无其他异常,她把珠树扶了起来。那个持枪的巫婆随手扯下墙边一根毛巾擦了擦枪口,接着走到楼上去,不一会儿用袍子捧了一堆煤炭下来,里面还有好几个土豆。她坐在床前往壁炉里面加煤,火神的种子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燃烧,让四周变得尤为温暖。
等到珠树安静了下来,都因灼热火光的吸引想要靠得更近时,她们走到老人的身边,她依旧在拿着一根铁棍去捅里面的煤。珠树没好意思坐她旁边,正欲开口,但老人熟得像是经历了几个轮回似的用手打住她,接着从口中吐出一个“坐”,没看清有没有张开嘴。
珠树拉着岛村一起跟她紧挨着,壁炉下几个黑煤球开始变熟,将自己散发的热情包裹住生涩的土豆。这个举动让土豆羞红了脸,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这股羞红直到烧得焦黑也没停歇。在饱受寒冷迷雾的侵蚀后,如此的温暖让二人只觉得像是被丢进了太阳里。
巫婆正在用铁棒把土豆往外溜,珠树刚吐出半个字却又被打断,她指着地上的烤焦的土豆:“吃。”于是珠树就去捡,将烤焦的外皮剥掉露出里面口感绵密的可食用部分。她将剥好的土豆递给身后的岛村,刚转过头还没说话,巫婆再次伸手打断她,这让她有些恼羞成怒。
“婆婆,请您不要再打断我了。”珠树无论怎样都要将心里话向她表达出来,“请允许我向您的塔楼、您的枪械、您的壁炉、您的煤炭、您的土豆以及您的正义与善良致以诚挚的感谢。”
巫婆听到没有半分欣喜,眯上眼睛,摇摇头:“没意义,这些都没意义。”
“欸?”
“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朋友的伤势。”
珠树这才想起岛村那被蜈蚣咬伤的腿:“岛村,你的腿。”岛村正在吃土豆,她抓起她的脚脖子一看,只觉得更黑、更肿了。
“坏了,已经恶化了。”说完看着身后的巫婆,眼里留有几分祈求。后者没有说话,只是指着床上:“躺。”接着慢悠悠走到楼上去。
珠树让岛村躺了上去,顺手没收了她吃剩的半个土豆:“躺着是不能吃东西的,会掉进气管里。”说完自个儿开始用牙齿啃食。
岛村看着她吃土豆的模样,露出了难掩的笑容,珠树还以为是土豆粘在了脸上,往脸蛋摸了摸。
岛村又将视线转移到悬挂一盏老式吊灯的天花板:“遭遇怪物后幸存,在森林迷失片刻后找到一座几乎是从空气中捏出来的塔楼,不仅能烤火还能吃土豆。树姐,这是不是太梦幻了。”
珠树听后也有些感慨,顺手拉了拉翻卷到床檐的床单:“是啊,太梦幻了,好像我们已经死在森林里,现在是在梦里一样。”
岛村嘴唇逐渐发白:“对啊,说不定我们真的死了。”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们一定能逃出去,我们会再回研究室的,像往常一样趁那些老头去开会的时候偷上一大笔钱去度假。嗯,你不是说你想去夏威夷吗,岛村?”
“不想去了。”岛村拿过珠树手上仅剩四分之一的土豆,“我想和树姐在这里一直烤火吃土豆。”
巫婆从楼上走下来,她围裙里又有一堆东西,不过比起煤球和土豆那样非黑即黄的形状来说要更加丰富。她走到床前,将东西全部倒腾到铺上,里面的物品跟她们最初携带的医疗物品没什么太多区别,只是那些瓶瓶罐罐看起来更加老旧,棉布更加干黄。
同样的清洗伤口加表面消毒,不同的是她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像墨汁一样黝黑,这个瓶子似乎存放了许久,上面有很多灰。她从壁炉里取出一块煤炭,用铁棒把它敲碎,接着将炭灰抓起倒入那犹如墨汁的液体中,用手指搅拌了许久。最后竟然将沾满液体的食指伸进嘴里尝了一下,好像是对味了,将黑色液体倒在棉布上将黄棉布浸黑,接着用一根绳子绑在岛村的伤口处。吸满黑色的棉布一直在哭泣,她就叫岛村下了床,搬来座椅坐在壁炉旁,用炉火将它烤干,还不忘往里面多扔几块生来就是被献祭的煤炭。
看着她的一通操作,珠树快要长脑子了,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做完这一切,巫婆又往里面丢了几颗土豆,土豆刚丢进去的时候还在发出凄厉的尖叫。她就在这股尖叫中重新坐回床边,看出像是有心事的珠树:
“有什么想问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