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山坡犹如参差的背脊,在迷雾的覆盖下变得更加险峻,稍有不注意就会摔倒。珠树的手像是一根登山绳,紧紧捆住岛村的手心。为了保暖,她带走了那个雾人岛村的围巾,向后飘扬的围巾耷在身后岛村的脸上,像是两只毛茸茸的小手。
她们抵达了山顶,这里视线更加开阔,虽然底下一片雾海,但能看清若有若无的杉木,如同浮海的礁石。仰望着天,天空殷出浅蓝,点缀着成绵成团的云朵,太阳屹立于至高点,映射出万丈红光。
晨光驱散严寒,燃起生的希望;微风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珠树踏着那如丝如缕的阳光,她步步向前,她步步跟进。等珠树再次止步时,岛村眺望远方,难以压抑心中的感慨,双手环在嘴唇两侧:
“啊————”
前方并无阻碍,却传回阵阵回响。珠树仔细聆听这宣泄情绪的喊声:“破音了。”
见珠树不识景,岛村伸手打她一下,力度如同走路时被围巾打一下。
“树姐不吼两嗓子吗?”
“唉,”她显得很惆怅似的,“小娃娃才那么多要宣泄的烦恼,我们大人都只能憋在心里的。”
“憋在心里?”
“对。”
“那树姐的烦恼是什么呢?”
珠树看向岛村,那澄澈的眼眸里再次飘过一片枫叶,这让她难以开口,却又觉得不说不行。
她指了指身后的一块大石头:“坐。”
她俩坐了上去,珠树从兜里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过肺的雾气,越看那雾越觉得和诗里面田园边的炊烟没什么两样。
她开门见山:“其实,雷克斯那本《迷雾森林》作者就是我的父亲。”
岛村手立在大腿上,支颐展颜。并没有表现得很惊奇,只是点了点头。
“他写那本书的动机,来源于爷爷。爷爷是一个生物学者,并且是让人钦佩的生物学家,他去过世界各地,包括但不限于亚马逊的雨林以及撒哈拉沙漠。他记录过许多新物种,即使是和现有物种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的家伙。”
“‘基因。’他当时是那么说的,‘一旦基因序列和染色体数目与现存的物种有着明显差异。’”
“直到有一次他失踪了,不仅仅是去通讯无法联系到,并且五架直升机扫地式搜索也无丝毫线索。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他又回来了,他说他进入了一片迷雾之中,里面有着吃人的怪物,还有着能治愈伤痛的不死泉。最初新闻十分火爆,但根据其他学者的猜疑,认为他就是在炒作,为了博人眼球赚取利益。”
“然后呢?”
“然后他疯了,被关进精神病院,在两个月后跳窗摔死了。”
“可怜。”
珠树看了看她,一口气吸掉半根烟,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这就是我父亲写小说的契机,他不爱生物学,却爱冒险。他读书成绩可差了,却掌握了各种的野外求生技能。爷爷给他讲关于迷雾森林里的故事,他受到很大的启发,于是写下那本书,销量高达几十万册。”
“后来,在我十岁的时候,编辑说是要重刷彩封版的书刊,希望他能够将内容重置一下。听到这里他很兴奋,他一直觉得自己先前一本写得还不够完美,于是独自一人踏上了旅程,说是要亲自去寻找迷雾森林。”
“他去了,再也没回来过。”珠树说完,将烟头丢到脚下,踩灭。
岛村的心里一股伤感油然而生,看着怅然若失的珠树,也只能通过眼神安抚。
“所以,树姐是想磨平爷爷和父亲在心中留下的阴影吗?”
“阴影?”珠树嗤鼻一笑,“关我什么事情,他们是为了追求自己心里那份理想才进入迷雾森林,即使是死去了,也正如雷克斯所言,是坦坦荡荡的,不保留一丝遗憾。”
“我纯粹是为了找神鹿而来,谁曾想神鹿就是迷雾森林的引子。”
“对不起,岛村。”珠树想到这里,再次对她感到抱歉,“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没关系。”她反倒将珠树搂入她的怀里,用手轻拍她的后背,“我从来没有埋怨过树姐,树姐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人。”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阳光有些炽热的时候,珠树一下直起身子,伸了伸懒腰。她告诉岛村说应该出发了,于是岛村和她一起坐了起来。她们在山顶转悠,的确看到了一个棕黑的超大空心树干,像是水上滑梯,又像是某种哺乳动物的大肠。岛村看了珠树一眼,珠树倒吸一口冷气:
“日记上说这个树干直通山脚,你信吗,岛村?”
岛村思量了一下:“不太相信,不过,我们貌似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尝试了,不是吗?”
“你要跟我一起滑下去吗?”
见岛村点了点头,珠树也不犹豫,将她抱坐在身前,双手环住她的小腹。脚一蹬,她俩便像两粒卷入吸尘器的灰尘。虽然是一根树干,一路却磕磕撞撞。中心密不透风,耳边却传来破风声。与其说是滑下去,不如说是另一头有个人在这吸管一样的树干另一头吸气。珠树顿感不妙,总觉得被骗了。这条树干一定通向某个比魁毒更大更可怕怪物的口腔,又或者是地狱。“岛村!我们要死了!”岛村只能看见她的嘴型:“你说什么?”“我说,”珠树又重复一遍,“我!们!要!死!了!”紧接着速度骤然增加,珠树禁闭着嘴,岛村在怀里叫个不停。“啊啊啊啊——”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反复弹射,成了树干内壁的装潢。
她俩被树干丢了出去,一齐摔到草地上。“我嘞个亲娘嘞。”珠树满面愁容地站起来,岛村蹬了蹬腿也站了起来。一同环顾四周,感觉和迷雾森林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多了灌木丛,树旁边有许许多多的灌木丛。
“没骗我们啊。”话音刚落,却见岛村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怎么了,岛村?”
“呜呜呜,”岛村哭丧着脸,“树姐,提灯被挤变形啦。”
珠树看了看她手上那团铁疙瘩:“还能用吗?”
岛村推了一下底下的按钮,立竿见影般散发出暖黄的灯光:“勉强。”
“等等等等,这个灯不是油灯吗?怎么还有按钮的?”
“是电灯,”岛村说,“用电池的。”
“离谱。”
吐槽过后她们一同向前走去,那则日记所说,出来以后往前走一百米就能看到河流,珠树默默输着自己的步子,一步是半米,也就是走到一百八十步的时候,两人同时听到河流的流淌声,不禁觉得惊奇。等彻底走到跟前时,更是感到匪夷所思。
一条青色的河犹如冰刀划痕越过地面,河水四米宽却不到半米深,虽然是平地却在向右流着。一般的河水是无色无味的,可这河水是青色。岛村捧起一捧河水,即使是用手捧起来依旧泛着淡淡的青光,如同蔚蓝笼罩下的莲叶池。稍微闻一闻,发现有一点花香。
她看向流水上方,迷雾飘散间泉水只是连绵不断流下来:“不死泉?”
听到这话,珠树也低头去观摩那河水,仅仅只是刚低头,便看见河水里一个“怪物”。
流动的河水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轮廓,比她要小得多,头发上裹满泥水,身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双眼的眼白变为黑色,瞳孔发白,虹膜反射出一道凶光,血丝从眼角爬出,像是一根爬山虎向头顶蔓延。
珠树眼角抽搐,一拳砸向河面。“咔嚓”一声破裂,她的手似乎是砸到了玻璃,在指背划出一条深深的伤口。那画面也随之消失,她双手撑在河底,豆大的汗珠从两鬓渗出,不停喘着粗气。
岛村接收到了这分异样,她侧过头来,对她双手处的血雾惊讶不已:“树姐,你的手……”
她抬起头:“河里有颗小石子,被割伤了。”
“可我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珠树依旧不改变自己的说法:“是石头。”
她们就这样对视着,经历过河水的流洗,珠树手上的伤痕不再渗血,她感到一丝痒,定睛一看,竟发现有什么透明的玩意儿正在她的手指处聚集,随着时间推移那道伤痕也被抹平。她将那只伤手拿起来,却未发现有半分不适:“岛村。”
“你的脚还在疼吗。”
“有点。”
“这水。”她看着岛村说,“是不死泉。”
岛村听出她的意思,将靴子脱下,把那只被乌鸦和蜈蚣攻击的脚泡进河里,首先感到的就是钻入骨髓的冰凉。等待彻底适应后,冰冷的泉水变得温和,随着温和一同到来的是像金鱼一样的透明物开始往伤口聚集。那伤口像是一只丑陋的小猫,吸引来好多路人。
几根肥嘟嘟的棉针用嘴往伤口边缘上面怼,那被蜈蚣的利钳撕裂的伤口竟在一点点闭合,岛村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一件既诡秘又恐怖的事。
等伤口完全缝好,那脚脖恢复如初,看着和河里常年冲刷的鹅卵石一般光滑,岛村惊喜不已:“树姐!”却发现她在河边点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瞥了她一眼:“没有。”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精神。”
“有吗?”珠树的声调一下高了许多,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嗯,精气神明明很好嘛!”
说完随手将只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丢在地上,走到岛村身边坐下:“如果累了就在休息一会儿吧。”
岛村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她心里一定藏着事,一定的。
她们待了五分钟,珠树把她拉起来,等她穿好了鞋子。拿上那把霰弹枪:“走吧,我们去‘上游’看看。”
珠树和岛村向上游走去,仅剩掉落在地的香烟仍然在不停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