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看起来不怎么害怕。
至少在秦篾看来是这样。她甚至还有余力看着他。
一个随处可见的，还不舍得脱下长袖校服的初中少女。意料之外地，她看起来并不特别害怕，只是用黑乎乎的眼睛盯着秦篾。快走，她似乎在说。
秦篾确实该走了。就算那是只普通豹子，他也不该多掺乎。
但要是真就这么跑掉，他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啪擦！”
一个砖头砸在怪物脑门上，碎成几块。它哽咽一声，几条腿倒换着转身，看向身后。
“来啊，来吃我啊傻*！吃小孩有你**的本事，有种你就来啊！”秦篾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到爆炸了，“站着不动看你*呢？！”
脚站不稳了，但他不怎么害怕。有点兴奋。
怪物好像能听得懂，呼噜呼噜低吼着，向着他压低身子，咧开一嘴扭曲的尖牙。它的尾巴重重落在少女身旁，砸出个坑。
来了。
黑色的巨兽踩着几乎无声的脚步疾驰而来，没有咆哮，他只能听见巨物破空而来的风哨声。仅仅是半拍呼吸，它已经来到身前，横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
他死定了。
但至少拖到那个孩子逃出去——！
秦篾猛地一蹬巷墙，堪堪从巨兽尖牙下擦过去，扑倒一旁。
那个怪物也一定扑了个空。
“快跑！”
他大喊，不顾青石板划破手掌强行站起来，踉跄两步扶住另一边巷墙，转身再度与怪物对峙。余光里，少女撑地爬起来，扶着墙，跛着腿跑向巷子深处。
啧，受伤了吗。
没有时间多想，尖牙利齿再度袭来。怪物学了聪明，想伸爪子先把他扑在地上。
秦篾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没那么好运了。利爪划过腹部侧方，剜下一块肉，而他整个人在青石板路上蹭出两米，脸颊划开一道口子。血的铁锈味在鼻腔爆开。
好痛，但现在不是痛的时候。
他再次强行站起来，强忍住疼痛，与怪物对峙。
那怪物拱动湿润的鼻子，长长喷出一口气。它盯着秦篾，又看向逃往巷子深处的少女。咧开牙齿咕噜一声。
秦篾听到像是有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他看见那怪物的尾巴从根部撕开，伤口向上刺啦刺啦地伸展，又在迅速修复着，变成两条完整的尾巴。接着是它的身子，后腿、腹部，顺着脊柱来到脑袋。
最后，他面前站着两只巨兽。尺寸比刚才小，但牙齿足够撕开他的喉咙。
新生的第二只喉咙里咕噜一声，转向少女逃离的方向。这一只则再度伏下身子，对着秦篾低吼。
这下看来少女逃不掉了。
而他身后是墙，也躲不了了。
可恶。
意料之外地，怪兽张开嘴。“下辈子说话礼貌点，人渣。”咬字还挺清晰的。它慢慢接近，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这样秦篾就跑不掉了。
他能闻到畜牲的呛鼻骚味。除了呼吸，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死死地盯着怪物的眼睛。金色的，不是猫科动物的竖瞳，反而更像人眼。
“滚去吃屎吧。”他说。
“啧，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说你*呢，傻*。”
“够了，有完没完。”
它湿润润的鼻子就在眼前。
秦篾突然挥出一拳。
它仰起脑袋，躲了过去。怪物的耐心耗尽了，张开足矣含住秦篾整颗脑袋的嘴，猛地伸过来。
然后，它愣了一下。
秦篾趁机从它身下钻出去，在它起跳转身时躲过尾巴，对准巷道深处拔腿狂奔。那还有一个孩子。
希望能够赶上。
伤口好疼。肾上腺素冲淡了痛感，但还是好疼。他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跟上来，只能拔腿狂奔。肺和喉咙也很疼，换气的风像是带着刀片。心脏要爆掉了。
直到秦篾体力快要透支时，雾里才现出一条尾巴。
晚了——
不对。
怪物的前半身伏在地上，脑门插了一柄剑。那个逃走的少女正踩着它的头，猛地把剑拔出来，褐色血水溅了一身。
她看向秦篾，对着他举起剑。
他看见少女周围凝聚回环的雾气，逐渐组成一柄巨剑的模样。少女没有说话，秦篾也没有。他脑袋有点缺氧，头晕目眩，几乎没法站稳。
雾气凝聚的剑似乎在半空停顿一下，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秦篾来不及躲，也没有力气再躲了。
剑锋擦过他肩头，直直飞向身后。
在不远的某处啪擦碎裂。
少女咋舌，后仰，然后俯身，以几乎贴地的角度冲过来，与秦篾擦肩而过。
“谢谢你，”她说，“快跑。”
铁器相击的刺耳碰撞，一下、两下。他下意识走开几步，转身直愣愣地看着与怪物打作一团的少女。
这什么玩意？
或许他不应该再掺和下去了。怪物也好少女也好，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该出现在现实里。或许这个巷子也根本不存在。
他觉得自己要么是被人贩子迷晕了，正在做梦，要么就是午觉还没睡醒。
伤口倒是货真价实的疼。他用力按住腹部，试图止血。
少女挥剑的动作异常熟稔，带着初中生本不该有的力道与速度。她拧身出剑，怪物一爪拍下去，张口扑一个空。少女跃到怪物背上，举剑要刺，被一尾巴扫下来。
少女顺势翻滚两圈，横剑格住怪物的爪子，却被更大的力道拍进墙里。
那个怪物呲了呲牙，瞥见秦篾。它还没来得及转头，少女的剑锋已经刺来。
“真狼狈。”有人在秦篾耳边说。
他转头，看见一个人飘在空中。
或者说，是一个人偶。白色短发，一身上世纪二十年代伦敦老贵族的西装，手杖挂在腕上，白礼帽下一对几乎纯蓝色的眼睛正盯着他。惊世骇俗的美貌男女莫辨。
是他昨天在这巷子里捡到的人偶。
“不是吗？”人偶飘到他身旁，秦篾发现对方大概只有自己三分之一那么高。“地下的巨兽，和半吊子魔法少女。”她（或者他）说，“还有你。”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来那个怪物说得没错，”她伸出手杖，敲一下秦篾的脑袋。“你的嘴巴是该放干净。至少对我，要绅士一些。”
她落在秦篾的肩头，这样就能仰视他了。好沉。
“想帮忙吗？”她说。
秦篾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就说话。”人偶顿一下，用手杖戳戳他的肩膀。“帮哪边我都无所谓。”
秦篾看向正在缠斗的两个非理性生物，咽下口水。他不该掺和这种事情。
“——想。”他说。
“哼哼，”人偶轻笑，“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热流。温暖而安宁的热流从人偶站着的地方开始，逐渐扩散至身体各处。有点冷漠，非常干燥，尘埃的气味。秦篾看不见改变，但他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正在变化。
人偶来到他身前，脱下白色手套，向他伸出手背。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手，牵过来，在手背落下一吻。有什么东西完成了。
“乖孩子。”人偶戴回手套，脱帽行礼。“雾与霾之王艾尔维斯·美第奇，与你同在。”她微笑，捏着前后帽檐戴上帽子。“去吧。”
秦篾向着他们走去。
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将他贯穿，像是某种实体化的醒悟感。他现在能触摸雾气，能够看透雾霾最深处的地方，能理解在雾中的一切，活物与死物。
少女再次被击退，来不及站稳脚跟，却摔进某个东西里。
秦篾扶住她的肩头，在她惊诧目光之下接过她手里的剑。“让我来吧。”他说。
剑在被握住的一瞬间重塑，被隔空烧红，锻打，冷却，塑形成一柄十字巨剑。剑刃钝得与剑柄无异。他早已熟识使用技巧，即使他上半辈子根本没碰过任何刀剑。
秦篾横剑，挡住怪物的爪子。尽管早已调整好发力点，他还是被打退两步。
但仅仅只是两步。
怪物没打算给他机会，猛然发力踩下剑刃，扑出另一只爪子。秦篾顺势矮身躲过，双手抓紧剑柄，合力向上一挑，用蛮力在怪物腹部留下一道口子。
这下就打平了。
他和怪物各往前走几步，同时转身，沉默地对峙。
怪物自知吃亏，仰头咆哮半秒。迅速压下身子，向他冲来。秦篾再次横剑，怪物在半空拧转，蹬墙而起，从意料外的防御死角进攻。
猜到了。
这个怪物学得很快，他便刻意使出破绽百出的防守，只为这一下反击。
秦篾左手放开剑柄，与怪物同时转身，用身体姿态甩动剑刃回旋向左，一剑斩开袭来的大嘴。
它扑在地上，正要挣扎，被一剑捅穿喉咙，绞开一个大口子。抽搐了一下，便没动静了。
“你们，原来认识吗？”少女问人偶。
“嗯，认识不久。”人偶一手捏着帽檐，另一手抓着手杖，背过身后。“你去找店长商量一下吧。总是借着不符合风格的力量战斗，活不长哦。”
“不用你管。”
秦篾没听见她们的谈话。他能感受到有什么来到雾里。那是……
震撼天地的咆哮，整条巷道都为之战栗。一个遮天蔽日的巨物从天而降，把半边巷墙压进地里，轰起尘暴般的尘埃。一只满布鳞片，足有半挂卡车那般巨大的爪子探出尘埃，拍在秦篾面前。然后是另一只。
那是一条龙。
哪来的龙？
不妙。该跑路了。
雾中的龙首闪出一道橘红，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酝酿。是吐息，这下跑不掉了。秦篾试图凝聚雾气，但那条龙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要快。
灼热致密的火焰光柱自上喷来，翻涌着，席卷视线内与视线外的一切。
在被彻底吞噬之前，秦篾看见一抹浅绿色。
一个身影站在焚尽一切的强光之中，长发飞扬，把他护在身后。好瘦啊，他想。
某种庞大而不祥的能量极速扩张，他还没来得及感知，便被瞬间裹挟其中，而能量来源就是那个瘦小的身影。
吐息渐停，那个身影侧过半边脸来，对他一笑。
“好险。”声音相当熟悉，却不对不上记忆里的任何人。“稍微来迟了一点，抱歉啦。”她说，“帮我一把？”
秦篾伸手，并不是很熟练地拨开巨龙周围的雾气。露出那只骇人的类蜥蜴大脑袋。
“哦！”她笑得更开心了，“很有默契嘛，说不定我们会是好搭档。”
“快去。”秦篾倒转剑柄。
“嗯，去去就回！”她说。
瘦弱的女人瞬间腾空而起，双手合十，从掌心引出一团浅绿色的能量。一闪，像是有一条极细的丝线划过。
巨龙愣住了，正准备昂首咆哮，整个脑袋就向后掉了下去。失去头颅的巨大身体缓慢倾斜，轰然倒下。
轻描淡写。
女人轻巧落地。
一身浅绿色的风衣与深色西装马甲，头发同样是浅绿色，又长又直。而她的额头正中生着一只银白色的独角兽角。她只比秦篾矮一点点。
少女和人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
“啊，是你们俩。怎么样，没受伤吧？”女人弯下身去，笑容温和。
“那当然！我可把她们护得好好的呢。”
又一个人偶，在他没注意时站上女人的肩膀。她穿着二战时期的飞行员套装，揭开护目镜，露出一对褐色的眼睛。
“就知道能信得过你，阿由。”女人伸手揉乱她的一头金发。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秦篾。秦篾正准备溜走。
“喂！你是新人吗？”女人高声招呼。
秦篾不得不站住脚。被发现了。
“是我的。”自称雾与霾之王的那个人偶说。“别走，秦篾。”
“秦篾……”女人的笑容凝固一瞬，随即向他挥手。“机会难得，得把你带去总部才行呢。跟我们走吧，秦篾先生。”
他想问“去哪”，无论她们怎么说都接上“那不关我的事我还有工作在身现在必须失陪一下顺便可以告诉我出口在哪吗好的谢谢你”，然后肩头一沉。
“别担心，我罩着你。”他的人偶说，转动手杖戳在他肩膀上。“走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秦篾最后说。
“趁你不在家的时候翻你的包。”人偶顺势在他肩头坐下来，手杖横在腿上。“随便就把废弃的人偶捡回家可是坏习惯。以后不许了。明白？”
“……嗯。”他跟上女人的脚步，“你好沉啊。”
“啰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