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工坊后门连着一条又暗又窄的巷子。水泥地,水泥墙,防盗网与空调外机让这条一人宽的路格外拥挤。楼不高,只有几个窗子亮着。少女走在前,轻车熟路。
轻微的市井嘈杂,越走越近。
薄雾朦胧,配合橘红色的都市光污染遮住了夜空。
少女身上的校服相当眼熟,蓝白两色、毫无特色的运动服,但分不清究竟属于哪个中学。秦篾向来分不清校服间的区别。
秦篾翻开手机,八点十二。时间对不上号,他觉得自己至少在里面待了三小时。
少女不觉间拉进距离,从眼角偷偷看他。
“大叔。”她突然开口,“你之前就是魔法少女了吗?”
秦篾合上手机盖子,塞回去。“不是。”他说,放慢脚步配合少女的步伐。“我今晚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救?”
“因为会死。”少女垂着脑袋,眼睛藏在厚厚的刘海之后,看不出感情。“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篾伸手按着艾尔维斯的双腿,稳住她,侧身挤过几乎将巷道封起来的防盗网。“我也不知道。”他最后说,“回过神来已经做了。”
“……不要命的笨蛋。”
巷口就在前方,一圈熟识的油炸味橘色光晕。秦篾认出了那个地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肩上坐了个会动的大号人偶。
他与艾尔维斯交换眼神,对方抬抬帽子。
“晚上见。”她说,仰身从他肩头落下去,化作雾气消失不见。
秦篾把巨剑倒插进水泥地里,一松手,剑身自然分解,在雾气流泻里逐渐透明。
“你的腿没事了吗?”他忽然想起来。
“威士忌已经处理过了。”
“噢。”秦篾拿出烟盒,看一眼少女,又放了回去。“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犹豫许久,似乎在权衡,把秦篾作为陌生男人的身份与他不要命的笨蛋好人性格放在天秤两边。“嗯,谢谢。”她最后说。
两人走出巷道,迎面钻进夜市街往来的人群中。少女告诉他自己家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公寓小区,沿着夜市街走到底就很近了。秦篾对那个地方有印象,沧江市市民口中的贫民窟。他没说出来。
少女望着沿路的夜市摊子,一言不发。眼神里面没有过多兴趣,更像是打发时间。
“她们说你是雇佣兵团的人。”秦篾说。
“……嗯?”少女从摊子上回过神,瞥他一眼,又迅速低头看向地面。“嗯,是这样。”
“里面是什么样的?”秦篾问,“雇佣兵团。”
少女沉默了好一会。
“我不知道。”她最后说,“我只有雇佣兵的名头和资格,没进去过。”
这次换秦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顺手把少女拉过来,给一辆挤在人群里的逆行面包车让道。尾随其后的几辆电瓶车看准时机,借着面包车挤出来的道超过去,其中一辆差一点点撞着少女。
少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处变不惊与漠然,绕道秦篾另一边,保持相同的距离。
“听起来很奇怪吧。”少女拨弄一下刘海,“但实际上是店长帮我办的。她说我有资格,但没找到合适的媒介,就让我挂着雇佣兵的头衔待在工坊。”她说,“她说是实习生。”
“确实很像。”秦篾点点头,“没有媒介的意思是没有人偶?”
“就当是这样吧。”少女叹气,“你问题太多了大叔。”
“我才二十七。”
少女略显诧异地上下扫他一眼。再看一眼。“对不起。”她说,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三米的地面上。
“没关系。”秦篾说,并不怎么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好像还得再路过那个炒饭摊子一回。
该请她吃一点东西吗?
算进伙食费,再预留出公司的同事人情开销,这个月的余钱就不多了。他还想存钱买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换掉那套被子。夏天电费开销变大,就不好攒钱了。
而每月向家里邮的钱不能动,一块也不能。
是得请她吃点东西,他想。好说歹说也是未来的同事,权当打点一下关系。
请孩子吃点好的总没错。
“想吃点东西吗?”秦篾问。
“不用了。”少女答得迅速。
“介意等我吃点……”秦篾想了想,“你急着回去吗?”
少女摇头,黑发随之摆动。“只要九点前到家就不会有问题。”她从口袋里拈出发箍,扎起一个松垮垮的低马尾。“不介意。”
炒饭摊子挤在夜市的尾巴,一辆随开随走的改装大三轮摩托。菜单上的花样很少,桌椅大多缺了口子或生了锈,唯一照明只有炒锅正上方的灯泡。不过在夜市街,照明并不算问题。客不多,但永远有人在。
老板挑起眉毛看着秦篾,牵动半边又糙又秃的头皮。这小子应该在半小时前就走过去了才对。
说不定是自己老了。
“老样子。”秦篾说。
“得嘞!”老板眉开眼笑,“还有两盘到你。坐坐吧。”
今晚食客意外地多。秦篾坐进唯一一张空桌子旁,少女坐在他身侧。正对面写作业的老板女儿抬头瞥了一眼,低头,皱皱眉,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
秦篾抿嘴,钱给她,她于是也点点头,伸手进三轮车里捞出一个塑料盒子,点出零钱给他。
“你在工坊待多久了?”秦篾转头看向少女。
“大概一个月。”少女撇撇脑袋,示意外人在此。
“真不容易。”秦篾摆摆头,示意无需顾虑。“平常不会耽误学业吗?”
“不会,”少女说,“反正也没地方去。”
老板女儿埋头写着习题册,耳朵红成血色。
听着不是很对劲。秦篾努力辩识街对面霓虹招牌的字,不怎么合时宜地想着。像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或者说是青春期?当然,和他没关系,一点也没有。
“会死的哦,”他吸吸鼻子,“这样下去。”
“死了最好。”少女咕哝,语气里的恨意转瞬即逝。
“你还好吗?”
“嗯,还好。”少女说。“倒是大叔你……”
“来嘞!”一盘子炒饭放在面前。摊位很小,条件上不允许洗碗,所以盛在塑料盘子里。“慢吃,不够给你添点。”
秦篾从筷子筒里抽一对竹筷,啪嚓掰开。“我怎么了。”他问。
“看起来不好,”少女说,“正常人不会这么快就接受这些。”她想了想,“你看动漫?”
“不看。”秦篾说,“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
他吃得很慢,漫不经心地想着花销、日程和工作的进展,放任思绪自动搅成一团携带莫名压力的浆糊。但他已经下班了,便只是拿这忧郁下饭。
以后或许该把战斗加进日程里?时间不好算。不怎么累。就是容易受伤。或许医疗费会是个麻烦。
“真的不吃吗?”秦篾问。他自认手脚干净,没嗦筷子不吧唧嘴,但也不清楚卫生问题在学龄少女心中的份量。实在不行可以再点。
“不了。”少女说。
一声来自腹部深处的咕噜越过夜市的嘈杂,从正前方传来。
少女死死盯着桌子正中央。
秦篾假装没听见。“我吃不完,”他说,“一起吃掉也快一点。”
“……嗯。”她说。“谢谢。”
秦篾要来另一个塑料盘,分出半盘子推到少女面前。少女伸手抽了一对竹筷子。
“大叔,我加一下你的好友吧。”少女从校服口袋掏出手机,“至少给个饭钱。”
“好。”
秦篾拿出翻盖手机。
少女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是见了霸王龙化石。“这?”她挤出一个字。
“有的。”秦篾摁出应用,给她看二维码。
少女像是看见霸王龙骨骼动起来般眨了眨眼。她举起手机,“还真有。”她说。
“工作上要用。”话虽如此,秦篾现在完全没有看小组群聊与公司群聊的兴致。
他同意好友申请,对方发来一个符号笑脸。
“( ╹▽╹ )”
怎么打出来的?
少女的注意力被手机捕获,直到清空炒饭都没再说什么。秦篾只得随意扒拉几口,赶上对方吸尘器般的进食速度。
离开摊子时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夜市街行人渐多,电动车与轿车的喇叭不时响起。
那地方比他想得还远一点点。少女说送到小区门口就好,秦篾坚持走到楼下,送人送到底。
“那就到这里吧。”少女说,“麻烦你了。”
“没什么,去吧。”
秦篾站在路灯下目送,少女站在光圈外。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她脸上看不出到家了的表情。
“对了——”秦篾忽然想到什么。
“我叫梅钰。”名为梅钰的少女说,“梅花的梅,金字旁的钰。”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大叔太好懂了。”梅钰抿了抿嘴唇,“明天见。”
“嗯,明天见。”
秦篾借着路灯与模糊的记忆绕出小区。这地方很大,也很挤,脏乱差一字不落。群众的眼睛的确雪亮。
跨出大门的时候,他没有听见那些声音。
他没听见醉酒男人的叫骂,没听见酒瓶拍碎后玻璃渣子哩哩啦啦落地,没听见拳头落在瘦小身躯上的闷响,没听见烟头在皮肤上滋滋熄灭——
直到最后房门关上,早已被扯坏的门锁再一次徒劳拧起,秦篾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他租的房子在街另一头,算不上远,但也需要一点时间。
他特意挑炒饭摊子的对街走,留心记下工坊的后门,顺便找找自己到底是从哪进去的。没找到,意料之中。
回家前,他买了包烟,站在公寓楼下默默抽一根,划着手机看公司的群聊记录。一条新消息,来自梅钰。
转账,以及一个符号表情。
“≡ω≡谢谢啦”
“不用谢。”他慢悠悠摁着手机,把烟弹进下水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