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风潇雨晦,银河倒泻。
浓云蔽月,唯马头挂着一盏灯,灯火摇晃,像是要从琉璃罩子中溢出来似的,衬得脚下一汪积水浮光潋滟。
长夜寂寥,驰道皆由丈二的青石铺成,马蹄踏在上头哒哒作响。
小九披蓑戴笠,坐在马上正昏昏欲睡,忽而听到驰道旁有低低浅浅的抽泣声。
她跳下马,挑灯去看,对上的就是一双泫然欲泣的眸。
浟湙潋滟,浮天无岸。
小九心底无端就浮现出了这句诗。
那姑娘显然是怕极了,神色慌乱,怯生生问上一句:“来者何人?”
“在下小九,途径此地,惊扰了姑娘,还请见谅。”
这一路来流寇四窜,并不安生,小九见她孤身一人,便关切问道:“姑娘何故垂泣?”
那姑娘浑身湿透,发梢尚在往下淌着水,低声作答:“今日,是我爹娘的祭日。”
小九缄默良久,解下蓑衣斗笠为她披戴上,将包袱中的干粮掰下一半揣进她怀中,又将腰间匕首放在了她的面前。
小九正欲打马而去,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遂勒马问道:“在下行了数日,兜兜转转不明方位,烦问姑娘,此处是何地界?”
“琼崖。”
(贰)
琼崖地界偏僻,农耕为主,十里八乡都寻不见一个客栈。
那夜垂泣的姑娘名唤时莺,时莺心善,便暂且收留小九。
小九在时莺家中待了三日,只觉着所见实在吊诡。
时家屋舍还算雅致考究,可满屋除却仆役便只有时莺一位主子;丫鬟小厮对时莺虽恭敬,却面带惧色;而时莺年纪尚轻,又常年缠绵病榻。
是夜,时莺在院中百无聊赖地敲着编钟,轻轻吟唱着什么。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她见小九来了,便放下木槌,若有所思道:“小九,你可知南阳丰山有九钟,霜降则鸣。”
“自然听过。”小九冁然而笑,“我便是打南阳而来。”
时莺一听便来了兴致,追问道:“霜降有何景致?”
“霜降有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时莺听得心驰神往,怅然若失道:“多可惜,我从未见过。”
“南越一带则更是有趣。他们霜降前有“送芋鬼”的习俗,族亲们用瓦片堆砌成塔,在塔内置干柴点燃,火烧得越旺越好,直至瓦片烧红,再将塔推倒,用烧红的瓦片煨芋头,这在当地称为‘打芋煲’,最后把瓦片丢到村外,这便是‘送芋鬼’。”
“小九,你说那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火光冲天,万人空巷,族亲邻里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时莺听罢,愣了许久。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时莺指着自己,自嘲一笑,“小九,我是夏日虫,也是井底蛙。”
“天地之大,你何不去看一看?”
“我离不开琼崖。”
时莺柔声道:“小九,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我生于霜降,寒气凝结,万里霜冻。阿娘难产而亡,而阿爹行商途中从栈道上跌了下去,尸骨无存。算命先生称,此女婴命中与霜雪相克,克人克己,唯有迁居琼崖,方可保命。”
琼崖终年暑热,人迹罕至,常为流放之地。
小九不忿:“实乃子虚乌有!”
“我亦不信命理鬼神之说,其实我都明白。”时莺苦笑,“左不过是家中叔伯欲侵占财产,将我赶到了琼崖。”
时莺爹娘从商十余载,所幸商路平坦,财源广开,经年累月下来家产颇丰,却只留了个孤女,遭人觊觎也在意料之中。
叔伯防着时莺争夺家产,刚好有个算命先生信口胡诌,他们便借着这个由头,故派人看着她,不允她离开琼崖半步。
时莺是早产儿,打娘胎里落下了病根。本就先天不足,又终日郁郁寡欢,心疾难医。
“你一直是孤身一人么?”
“八岁那年,叔伯为我遣了一位伴读,名唤穆丘,他落拓不羁,为我寂寂无光的日子带来了光亮。”
小九在听到“穆丘”二字时心头大恸,她倏忽想起了那个跪在丰山九钟前虔诚叩首的小少年。
“起初我以为他同教习先生一般无趣,只管躲着他。可后来他陪我念书时,先生一走,他便偷偷给我讲志异杂谈。原本黯淡的时日,便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被消磨去了。
我自小被养在琼州,见惯了见风使舵、垂手侍立的仆役,他们大都惧我厌我,可穆丘不同。他陪我放天灯,为我剪窗花;他生了一双巧手,擅做糕饼,以酥琼叶为最佳。他是打心底对我好。
我被囿于方寸天地间,鼠目寸光,自他来了,我方知世有寒木春华,景致万千。”
小九听着,心底一阵酸楚。
“有一回我梦魇,泪眼朦胧去耳房将他推醒。他温声安抚我良久,从此卷着铺盖睡在了屋角,我偷眼看他,觉得再称心如意不过了。”
“后来呢?”
“后他归南阳省亲,便再也没回来了。”时莺绞着衣角,“琼崖这般无趣,又暑热难耐,他走了也好。”
“你舍得?”
“我留不住他的。”时莺垂眸,低声道,“小九,我知道,他只是可怜我。”
时莺见小九良久不言,便故作洒脱道:“前尘往事俱往矣,不必再提。那你呢?你又为何会来琼崖?”
“游历山水,兴致使然。”
(叁)
《山海经·中山经》载:“有九钟焉,是知霜鸣。”
其实小九骗了时莺,她并非旅人,而是九钟之灵。
小九之所以来琼崖,只因有人在丰山跪求三日三夜,恳求让琼崖打一场霜。
“九钟将鸣,凌霜乃落,气之相应,触感而作。”
传说中,九钟与霜相应,钟可引霜,霜可鸣钟。
元洪二年,霜降前后农人方才种下冬麦,谁成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袭来,冻死不少庄稼。
霜打了五日五夜,丰山九钟也鸣了五日五夜。
南阳百姓以为是九钟作祟,民怨渐深,一怒之下将九钟砸毁。
彼时小九还未化形,被囿于九钟之中不得施展术法,也只好忍着剖心剜骨的痛意,任由刀斧在自己身上肆虐妄为。
恰好此时,穆丘丰山求霜,入目便是一番破败景象。
穆丘不明缘由,只惦念着求霜,故独自一人修葺九钟,供奉香火。
奄奄一息的小九就这样倏忽撞入一双澄澈的眸,自始情动。
温热肌肤贴在九钟之上,在小九看来,是十成十的缱绻。
他跪在九钟面前,毕恭毕敬——“九钟之神在上,草民穆丘,叩请九钟之神为琼崖降霜。”
后穆丘因替九钟供奉香火,为南阳百姓所不容,被打断了腿,两载来卧床养伤,靠编竹篾过活。
待到小九化了形,也曾悄悄见过穆丘。
她匿在夜色中,为他送山笋野菜,次次都胆战心惊,如盗贼一般。
穆丘对院中凭空出现的山鲜果蔬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假寐伺机查明真相。
是夜,小九蹑手蹑脚地潜入穆丘的庭院中,而穆丘正坐在门延上。
一柄烛在寂寥夜色中明灭不定,灯火摇曳中不知晃动了谁的心事,小九隐约看见小少年朝自己遥遥一拜——“无功不受禄,在下惶恐。”
小九一时慌不择言:“江湖之人,劫富济贫,不必言谢。”
这话一出,小九便暗自懊恼说错了话,忙不迭道:“在下失言……无关贫富,劫的是山中傍林鲜,济的是落拓少年郎。”
小九窘迫不已,却闻一声轻笑,紧接者是温言一句,“侠士留步。”
有竹杖敲地声渐进,笃笃声似叩在人心上,小九大悸,一时僵在原处手足无措。
片刻后,她手中多了一个用竹篾编的小兔子。
“雕虫小技,权供侠士解闷。”
她的心渐渐沉沦,自己却浑然不觉;她相思成疾,却连装作行客去讨一碗水都不敢。
小九从前听过一句话,只道是“近乡情更怯。”她向来不解其意,却在穆丘身上尝到了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
传闻皆为谣传,九钟霜降而鸣不假,却无法司霜。
可小九还是决意去一趟琼崖,只为勘明穆丘所求何故。
直至此刻她才明了,这场霜,穆丘是为时莺而求。
(肆)
琼崖的雨从来便是这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晌午才放晴,到了傍晚又落起了豆大的雨。
暑气磨人,湿热难耐,教人心烦意乱,小九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
时莺静默着坐在门槛处观雨,水沫子迸射开,逐渐洇透了她的衣衫,她却混不在意。
“小九,你有没有听过木梗之患?”
小九摇了摇头。
时莺面色苍白,却还强作笑意:“传说中,在淄水边有土耦人和木梗人,其中木梗人原身为东园之桃,遇水则漂泊异乡。所谓木梗之患呀,便是客死他乡,不复归故里。”
时莺说着说着就淌下泪来:“小九,我生在南阳,却至死都不得归故里。我多想看看……我的故土……是何模样……”
“小九,我自小便艳羡旁的孩童……有爹疼娘爱……”
“小九,倘我爹娘活着……此刻我大抵在南阳罢……”
小九抚上她的额角,果真是烧了。
小九登时慌了手脚,连忙唤来大夫诊治。
忙活了许久,时莺才沉沉睡去,仍泪痕未干,梦呓不止。
小九难免生出怜惜,心中有了盘算。
她要为久卧病榻的姑娘,造一场美梦。
时莺醒来时,已是次日了。
满屋张灯结彩,爆竹劈啪作响,比春节还热闹三分。
时莺不解:“今日有何喜事?”
“我曾在城隍庙中赏过菊花会,今日效仿一二,只为博美人一笑,可算喜事?”
菊花会,是霜降习俗。
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龄菊、喜容菊……在小九口中如数家珍。团团簇簇,形态各异。
时莺一时看直了眼,还不忘问上一句“琼崖何来菊花?”
小九挑眉看她:“你细看。”
是绢花。
时莺眼眶渐红,盈着泪哽咽道:“小九,劳你费心了。”
小九轻柔揩去时莺的泪,为她簪上一朵绢花,笑盈盈“道:菊花又名‘延寿客’,阿莺,望你寿域宏开。”
时莺一踏出门槛,迎面只见一座莫约七八尺的塔,里中镂空,塔底燃着火把,瓦片被烧得只通红。
这便是小九同她说过的“送芋鬼”之俗。
时莺从未如此愉悦,她甚至偷偷饮了酒,以至于招来一阵闷咳。
她面染绯色,浑然不顾小九的嗔怪,反倒打一耙:“小九,是你说的,菊花会当赏芳菊,饮美酒。”
看着她这般娇憨的模样,小九满腹不忿出口只化作无可奈何一句“阿莺,你还想看什么?”
“雪,我还想看雪。小九,霜降过后便是立冬,年年冬日,丰山都该有一场漫天飞雪罢。”
当夜时莺不见踪迹,小九四处搜寻,最终在海崖边寻到了她。
琼崖无霜,却有海。
时莺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莺一见着小九便笑,和气牵过她的手邀她共坐。
“小九,你听。”
水何澹澹,惊涛拍岸,海风穿过礁石呜呜作响。
时莺怔怔看着潮水涨落,心驰神往道:“穆丘同我说,丰山九钟鸣声如雷,威震四方。小九,倘若我见不到霜雪。能听一听九钟之鸣,也是极好的。”
“呆瓜,九钟处南阳,你到了南阳,又怎会见不到霜雪?”
小九一滞,忽而又极为认真地看向时莺:“阿莺,我带你去南阳好不好?”
时莺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小九,我不能走。”
“为何?”
时莺指着一侧的仆役:“倘若我走了,叔伯迁怒他们,这该如何是好?更何况,我的身子怕是经不住车马劳顿……”
“穆丘便居于南阳,你……。”
小九一言未尽,时莺极低一声叹息传来,小九只好缄默不言。
迎着和畅晚风,时莺微微阖眼——“小九,我昨夜见过霜降了。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在梦中,我都瞧得真切,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