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不该这样说的。
整栋建筑由深浅不一的红砖砌成，大大小小的窗外延伸着精美的白色浮雕拱券。安妮女王式的联排设计也颇为亮眼，深色的鱼鳞瓦微微倾斜地覆盖在屋顶上，错落有致。离散的烟囱，转角处的两座角楼以及山墙上都带有着独特而又复杂的装饰。
按照将军的话来讲，这栋公寓原本是奔着四个现代化去的，说着建成时直接领先五十年，可由于施工时出的种种岔子，导致建完后又直接落后了十年。不仅承诺的电力供应是限时定量的，就连配套的家具也一直拖欠着。
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栋烂尾楼。更别提因道路翻修的缘故，环境也变得杂乱无章。四周的石块和泥土散作一团，裸露出老旧的下水道系统，污水和废弃物在其中肆意淤积，散发出阵阵恶臭。
能居住在这样一栋房子里的人我只能说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了。
翻修的道路经由几块木板铺设得以通过，我小心翼翼地上前，脚底传来吱嘎吱嘎的骇人声响，我战战兢兢地祈祷着自己不要掉下去。
穿过敞开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个装饰古朴的玄关。这儿的空间略低于街面，仅以几阶石梯作为过渡。左手边是住户的联排邮箱，右手边是配电箱和管道，底下铺设着样式简单的瓷砖。再往里便是前往公寓内部的门厅，沉重的木门前挂了盏铁艺的夜灯。
我在将军的信箱前停下脚步，准备娴熟地将里面的物件塞入纸袋中。以往这里面除了各式各样的报刊，就是些琐碎的信件，不时还有些催缴的账单，然而今天却意外地干净，仿佛有人来取过了一样。只有封萨姆沙夫妇寄来的国际邮件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兴许是他不耐烦地下来过吧。没有多想，我取走邮件后顺势推开了大门。
刚开门，一声怒喝便冲击着我的脸庞。
“你有没有搞错？！”
紧接着是像舞台剧般滑稽的台词。
“我可是女王陛下钦点的正米盎撒克逊爵赏都统世袭佐领兼道格骑尉李特朗桀上将！你叫我去找阿猫阿狗也就算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明明只是碰巧救下了女王落水的爱犬，真亏他能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他到底是有多孩子气啊。
“不去！不去！这封请柬哪来的给我送哪去！”
他又提高了嗓音，这声断然的拒绝穿透了整个门厅。
门厅是直通楼顶的中空设计，两侧建有螺旋式的楼梯，一楼设有管理员的房间以及书房和音乐室，只有二、三、四、五楼的部分房间才做出租使用。
他应该庆幸这栋公寓并没有多少住户，不然早就被投诉地七零八落了。
门厅旁便是管理员的房间，从小窗上可以看到里面有位老太太，然而她只是摆摆手随后继续手中的针线活，想必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吧。
我由衷地希望自己也能够习惯这样的日常，然而跟那个人却没这么好说，我只好抱着纸袋迈步走向二楼。
一踏上楼梯，说话声便越发清晰起来。
“这件事会有多麻烦你不清楚？一定会有一大群好事之徒趋之若鹜地赶过去。你还不如叫我去给女王陛下找三条腿的金蟾当药引呢！”不耐烦的声音明显带刺。
我突然不想去见将军了，一想到他的牢骚，就恨不得立马转身逃之夭夭，然而——
“我当然清楚，可即便如此，这仍是我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哦。”对方回答道。
那是一道年轻的女声。声音平静轻快，像流水一样的舒适。倘若要说点什么，或许是性格使然，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
“既然认真思考过，那为什么还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当然是为了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对方听到将军诧异的声音后，似乎露出了坏笑。如果没有房门，肯定能看到她那仿佛在说‘上钩了’的得意笑容。
“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到学院继续研究吗？正好下个月董事会有次提议表决，你猜猜提议的内容是什么？”
这声音虽透露着股亲昵，但却带着一丝狡黠，仿佛精心准备着一个圈套，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对方往里跳。
“你再猜猜表决的席位，我拿到了多少个？”见将军没有回话，对方再次说道。她说得有点漫不经心，但语气却像是在戏弄对方一样，甚至还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不，倒不如说，她压根就没想过掩饰。
毫无疑问，那圈套缩紧了。
然而将军也并非傻到会平白无故地往里跳：
“你说什么？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想得通了？——不对，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该不会是在诈我吧？”
闻言，对方发出一声嗤笑。
“哎呀，我亲爱的先生（My lord），现在知道怀疑啦？看来当初没白被人当枪使嘛。”
“这么说你果真没骗我？”
“哎呀呀，这话说得倒可真是伤透了人心，你可亲又可爱的未婚妻怎会舍得骗你呢？反倒是一直在为你着想哦。”
“怎么就为我着想了？”
“比方说，我同意你不住在我家的公馆里，还帮你收拾在学院里留下的烂摊子，然后…今天的邮件我也好好地帮你拿上来了哦。”
“什么好好地，分明只是顺带的吧？而且也只拿过这一次吧？何况那种程度的事也不劳烦您亲自动手吧！”
“啊啦，这么说，那个小姑娘你还留着啊…”
“不是留不留着的问题，只是顺手捡到的猫恰好活下来罢了。再说，等证件和学院的考核下来自然可以给她申请到住房。”
“还真是好人做到底呢，原来亲爱的这么喜欢猫啊，我明白喵。”
“我有说过我喜欢猫吗？还有，如果你硬要装可爱的话请把声母为m的字也一并改成‘喵’。”
“这样喵，我喵白啦。”
“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谄媚给恶心到，将军发出一声鄙夷。
这声鄙夷我非常清楚，那是仿佛从胃中渗透出来的一般。就像是他在翻阅早报时不小心被上面的沟子文学和地狱笑话埋伏到一样。
“求你了，别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我会心肌梗塞的。”
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更进一步。
“啊拉，这喵说的话，那就不枉费我给你喵的巨额保险了。有了那喵大笔钱我应该是先去巴黎还是纽约，喵斯科、喵西哥、喵尼黑……要不顺道去你的故乡看看喵。”
她这样说着，随即又发出几声调皮的娇嗔。
“你是魔鬼吧……”
“是你可亲可爱的未婚妻哟。”
“啧……”一声苦恼的咂舌传出门来。将军似乎被彻底打败，在沉寂了几秒后，便换了种口吻，“换言之，我必须得接手这个案件你才会帮我在董事会上说好话，对吧？”
见状，对方也恢复到了平常的语气，“怎么样，是笔很划算的买卖吧？”
“划算？我明明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怎么会？你可亲可爱的未婚妻怎么会舍得强迫你做选择呢。是重新追寻理想，还是再次变回一个普通人，你明明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救·狗·大·将。”
对方再次说道，那声音虽然听着轻柔甜美，但却带着一丝不容回绝的迫力。语气由轻骤重，就像是缓慢收缩的绳索，直至最后一刻紧绷起来。尤其是话语中的最后一个词，简直就是带有魅惑的毒酒。
老实说，我开始有点可怜起将军了。
房间内好像沉寂了一会，终于，在沙沙的翻页声掩盖下，将军的话语再度传出，疲惫中夹满了妥协。
“明白了，这件事就暂且交由我来处理。你——”
“还在用那种无聊的术式吗？”他又接着说道，语气则恢复到了一贯的冷淡。
“毕竟人在集中精神时对外部的防范是最小的嘛~”
“是吗？那你又看到了什么？明知根据契约我是不会对你说谎的。”
“看到了一潭死水，亲爱的。”柔和的话语藏着一丝玩味。我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正一边拨弄着垂肩的秀发，一边暗送秋波。
“好啦，既然如此，那之后的事情就有劳你了。”
“慢走不送。”将军冰冷地回应着，那语气听着像是被夺走玩具的小孩，充满着不满和反抗。
然而轻缓的脚步才响起没多久，转瞬又停了下来。
“对了，你还是不打算搬来我家的公馆吗？听说路政局的德尔雷卿最近被停职调查了，想必这条街的修整一时半会是不会是结束的。”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请回吧，女士。”他再次坚定不移地说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Yes，My lord）。”
“哇……”
忍不住侧耳偷听的我顿时慌了手脚，想遮掩一下，至少也得从门前离开。其实我更想躲到角落里，但我已经听见门锁转动的声响，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不一会儿，一头艳丽的金发便映入眼帘，小巧的绿松石耳饰荡漾其中。她优雅地理了理裙子，白皙匀净的肌肤不禁让人想起皓腕如雪这词。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透着坚定意志的琥珀色眼眸。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看起来也就十五岁左右。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黛莉安丝菲尔·埃瑟里奇乌斯·图亚——是埃瑟里奇乌斯的当家，被誉为星辰塔的公主，同时也是将军的未婚妻（虽然他本人强烈否认）。
“哦？就是你吧，白羽（しろは）小姐（さん）。”
那双坚定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由得地将脸藏在了纸袋后。
“是的，我、我…是白羽……”
声音几乎被纸袋的厚度所吞噬，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困窘地低下了头。
她好像捕捉到了这份窘迫，善解人意地投出一抹微笑。那样子宛如秋日和煦的阳光，接着她开口道：
“下士生活过得怎么样，没遭那位阴险上将的虐待吧？”
“…和之前的生活相比，有趣多了。”
我再次将脸埋进纸袋，怯生生地回答。少女则探过头来看着我，连连点头。
“嗯嗯，这就好。他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家伙，没想到会收留什么人当下士，简直是异想天开。不过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你或许是他的最后防线，可谓责任重大哦。”
“欸？…嗯，我、我会……努力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老实地垂下头。
黛莉安突然伸出白皙的手指，大概是想拍拍我的肩，勉励我一下之类的吧。虽然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嘛，那我就先回去了，有空一起喝下午茶啊。”
并没因为我的躲避而心生不满，她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下螺旋楼梯。
待她离开后，我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喊我名字时的发音竟意外地亲切，就像我第一次遇见将军一样……
真是个帅气的人啊——看着她走下的背影，我不由得想。将军好歹也是她的未婚夫就不能学学她的优良品质吗？然而那个人好的地方也就只剩下第一印象了。
我暗自叹息一声，鼓起勇气推开门。
“将军，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