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一股二手家具的廉价气息便迎面而来。
会客厅内,三张磨损严重的皮革沙发围绕在一张矮小的橡木桌旁。底下,陈旧的波斯地毯上浸染着各种污渍。由于打理不及时,部分地方已经完全丧失了柔软的触感,变得坚硬而粗糙,还因污渍和磨损的缘故,形成了不规则的团块。有些地方甚至还留有小猫抓咬过的痕迹。整张地毯只能透过压在桌底下的缝隙隐约窥探出一些曾经的花纹。
而将军则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坐在沙发上。
他一动不动的,好似被刚才的谈话耗尽了心智。
我向前挪动了几步以便将纸袋放在沙发上。
老旧的沙发不太松软,所以放下纸袋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沉闷。我看了眼将军,他依旧没有回应,仰着的脑袋像颈椎断掉了似的,轻飘飘地挂在脖子上。
“将军,是我,白羽翼。”
以防万一,我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回应。
我彻底死心,看向眼前的桌子,矮小的橡木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边缘处岌岌可危地放着一个烟灰缸以及一壶新煮的咖啡。
啊…我算是知道对方为何会如此戏弄他了,恕我直言,将军泡的咖啡——狗闻了都得摇头。更别提他最近还开发出了一道咖啡水煮蛋的黑暗料理。
“将军,萨姆沙夫妇的邮件到了。”我这才像是想起些什么,从纸袋中拿出那封邮件。
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应,只是迅速而突兀地把手伸向我这边。那动作,说是向父母讨要零花钱的小孩吧,却又像是动物园里成精的狒狒。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缩了缩,害怕离他太近从而染上和他一样古怪的性格,而后才将手中的邮件递给了他。
他有气无力地接过,举过头顶看了看,又别起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才缓缓地伸了个懒腰,艰难地走向办公桌。
办公桌并不远,就在会客厅里面,在这套沙发后面。
之所以说是艰难,那是因为这间会客厅还承载着部分书房的功能——大大小小的书本被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各处,只余下几条基本的穿梭动线。
将军涉猎的书范围极广,先不说这个时代独有的神秘学和符号学,就连烹饪的书籍他都有收藏着,甚至还有着自己整理记录的手稿。
而书房的情况则更为严重,书架早已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书籍从脚底下堆到了天花板,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便是他打的地铺。
哗啦——
他走到办公桌旁,一把将身后的绛紫色窗帘拉开。
几缕阳光透过上层的薄纱窗帘,洒进房间,淡淡地驱散起屋内的寒意。很难想象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抓着窗帘从这一跃而下。
借着阳光他随手抓起桌上的发箍,简单地给自己扎了束马尾。几缕碎发划过眉间,巧妙地盖住了额上的皱纹。说起来,他原本就有着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层层叠叠的。平时不打理起来的样子像只慵懒怠惰的缅因猫,让人不禁觉得他或许是某个富家子弟。
然而他那寒酸的生活方式却又让人不得不打消这股念头。
“说起来,最近学院里有什么事发生吗?”将军一边拆着信封一边向我搭话。
我所就读的阿尔凡德学院是所研究神秘的学府。将军曾跟我说过,竟然神秘还能广泛观测并研究就说明其源头还未完全消失。在我原本所处的时代,神秘或者说超自然现象只是些小众爱好者的幻想和追求,是止步于艺术创作的存在。
然而这个时代却稍有不同,虽说仍被隐匿着,但只要有块敲门砖还是能够触及到的存在。
事实上,他曾有段时间被学院聘为顾问,我也是那个时候被他引荐进入学院的,而这家伙最近却被学院给扫地出门了。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只记得事情发生在他正式授课的第二天。
“事?是指什么方面的事……”
“不,是我失言了。”他突然打断我又自顾自地说起,“你比较擅长咒文课对吧,小节式的咏唱做到什么地步了?冥想后的触发式?咏唱后的瞬发式?还是说已经能连缀成简单的仪式契约了?”
咒文课,全名是咒文解析与符文语义学,和演化论、感知学并称为三大基础。在阿尔凡德学院,必须学习完基础课程并通过相应的考核,才有资格学习真正的魔法。
当然,像我这样入学没多久的菜鸟,自然还未修完这些基础。但实际上,并没有固定的课时需求。只要能跟得上进度,也是可以提前参与考核,或者旁听其他专业的课程。实际上,学院中就有不少天才在修习基础的同时,也在某个学科部长身旁担任着助手。
“自己也不清楚吗,也是,毕竟那种地方没办法实操。”见我没有回应,他一边阅读翻着信件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那要不在这里试试吧?”
えっ……?
“いや....”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擅长咒文,大抵是喜欢唱歌的缘故,对旋律的变化稍微有些敏感,所以相比常人能够稍快地理解咒语的结构和含义。
“还、还没到那个地步,只、只是…普通水平。”我连忙摇头拒绝道。
“是吗?”将军白了一眼我,目光又落回到信件上,语气也变得牢里牢骚起来,“真没意思,净是些无聊的恭维话,好歹也给我稍微唠点家长里短的琐事啊……”
他有气无力地抱怨着,又生无可恋地喝了口咖啡。升腾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眼神,在阳光的尘埃下像是朦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看着他把信件放回抽屉,我的目光也不禁落在了手边的文件上。
原以为这是方才他与黛莉安小姐交谈时所留下的,其实不然。堆叠的迹象和页面的折痕表明他早已调查过相关事宜,之所以一开始佯装拒绝的模样,大抵是想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吧,可没想到这样做却反而激起了对方的胜负欲。
真是蹩脚啊……
我的目光顺着他手写的报告望去,潦草的钢笔字迹中夹杂着些许手工上色的银版照片。
“朗……朗基努斯之枪?”我低声说起。目光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柄螺旋状的枪头,尖端锐利鲜红,底部银白,中间却呈现着黑色。
“吼?真是惊人的联想。”将军的话语从窗台飘来,好似被提起了些许兴致。“不过那是独角兽的角——不,应该说是独角鲸长牙加工而成的赝品。”
“但其实仔细一看,你的想法也确实没有问题。”他走到我身旁,目光落在照片上,“传闻罗马士兵朗基努斯用枪刺穿了耶稣的身体,枪尖永染鲜血变得艳红,中间因血迹氧化从而变成了黑色,只有底部保持着银白的底色。”
“而朗基努斯本人也因眼睛滴进了圣血而被感化,成为能够行使神迹的圣徒。这把枪也从此被尊作圣物,成为了权利的象征,流传于各个帝国之间。
“我一直很好奇,无论是朗基努斯本人还是这把枪,都只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存在,甚至其本身都不具备为圣的资格:潜心的修行,卓绝的智识,超凡的力量,高尚的品行,大爱的牺牲,这些为世人所赞颂的气度一概不见。既不是「美」,也并非「崇高」。然而仅仅是因为沾染了血,便成了圣人,化作了圣物?”
他站在我身后说着,带刺的话语中尽是挖苦与不满。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眼神中划过的涟漪,像是坠入冬日的湖面,浸溺着不甘与无力。
因为余光瞥见了那份复杂,我下意识地垂下了脑袋。
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奇迹——充满了不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