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翼,你怎么看?”他突然转换了语气,像是个在课堂提问的老师,毫无征兆地把话题甩给了我。
“不…不是很明白。”
“是吗,看你瞬间就联想到了朗基努斯之枪,还以为你对这方面很了解呢。”
“不、只是在动画和小说中经常看到罢了……”我不由得降低了几分语气,大抵是觉得自己了解这些东西的途径并不正统吧。
“这样吗,圭简、幢幡、符简、章表……唉~什么时候我学的那些玩意也能在影视作品上混个眼熟啊。”
“一定会的。”听着他那若有若无的抱怨,我不假思索地抛出这句连安慰都算不上的敷衍,只是习惯性地想表达我有在思考。
真(きた)是(ら)难(な)看(い)。
“但愿吧。”他又换了种口吻,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喝起了咖啡。他那随意切换情绪与姿态的模样,不禁让我觉得他体内隐藏着多种不同的人格。
“啊,你要喝吗?”
“我拒绝!”我义正言辞地说道,声音大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间公寓里有三样东西不能碰:壁炉上的藏传经幡、熟睡时的波斯喵以及将军泡的咖啡。前两者倒还好说,触碰到了会遭到一定程度上的物理反噬。而那最后一样东西,可是带有致死性的因果律武器,一旦触碰便会蒙受不可名状的诅咒,轻则味觉丧失,重则当场昏死。
“喂喂喂,有那么严重吗?”他瞥了眼我,又啜饮了几口咖啡,那故作轻松的模样像是在为自己的手艺打抱不平。
“话说回来小翼,你觉得独角兽是怎样的存在?”他重新拿起那张照片,推到了我面前。
怎样、的存在?
他的说辞每次都让人感到意义不明。
“勇敢无私…纯洁高贵……不都是长着独角的白马吗?”对于我来说这个问题无疑就像是在问鸟为什么会飞一样。
“你说得没错,实际上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想的。在这个国家,独角兽纯洁勇猛的形象,源自苏格兰的国家象征,其最早在12世纪由威廉一世将其纳入到皇家徽章中。但那只不过是近世纪的美化,是人们根据自己愿景所臆想出来的形象。独角兽最早以独角白马的形象出现是在希腊哲学家克泰夏斯的著作中,但那之后也有描述称其是凶猛的野兽,有着很长的黑色头角,腿脚如象,尾巴似猪。直到中世纪人们将其与宗教和神话联系起来,它的形象才逐渐稳固下来,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这六幅《淑女与独角兽》的挂毯。”
他这样说着,从桌边的文件袋中抽出六张仿制彩画。
柔和深邃的橘红晕染在画面上,繁杂的花纹恰到好处的点缀其中。光影在褶皱和鬃毛上浮动,仿若色彩的呐喊。
伴随着悦耳的哗啦声,纸张被缓缓地铺散在桌面上。
第一幅画由狮子和独角兽构筑,正中央的淑女转动着眼睛瞥向右手边的鹦鹉,并在侍从为她端上的果盘里取用着甜点。她的小犬跟随她的移动,而她脚下的裙摆上,一只小猴正吃着树莓和糖果。
“舌尝思。”将军不疾不徐地说道,语气悠远凝霜,像是在吟诵着某种卷经。
随后他淡然地翻下第二幅彩画。
第二幅画中,独角兽以优雅的方式依附在淑女的膝上,并通过淑女手中的镜子自豪贪恋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眼看喜。”
紧接着,第三幅画。淑女一手紧紧地握住一面旗帜,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摸着她宠爱的独角兽。而旗帜一旁的狮子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一切。
“身本忧。”
第四幅画飘然而至。画中,淑女正温柔地编织花环,躲在她身后的小猴却止不住偷偷地嗅着它从淑女篮子里窃取的花香。
“鼻嗅爱。”
又一幅画迤迤落下。淑女优雅的和侍从一起弹奏竖琴,狮子和独角兽不停地回望着悦耳音乐传来的方向。
“耳听怒。”
第六幅也是最后一幅画。画面上,淑女站在一个绣着“A Mon Seul Desir”题字的帐篷下, 缓缓地将她颈上的项链解下来,交给一旁的女仆放进珠宝盒中。
“意见欲。”
待六幅彩画全部在桌面上铺散开来时,他再次解释道:“这六副画分别代表着人的五感和意念。前五幅画分别对应味觉、视觉、触觉、嗅觉和听觉,它们是人与世界互动的基本方式。而第六幅画则表现为认知世界后所产生的意欲。即色是如何影响人们的受想行识。但在这幅画中淑女解下项链放入珠宝盒中,放弃了所有感官的享受和欲望。”
“这正是一种向往,一种人们渴望超越对物质执念和感官欲念的向往。人们总是一方面难以割舍对这些事物的追求,一方面又渴望超越这些欲望。这也恰恰证明了,只有意识到了色即是空,才能在受想行识中有所感悟,从而达到新的境界。”
“色…空…?这些…跟独角兽有什么关系吗?”他说的话我有大半没能听懂。
“不妨再仔细看看这几幅画吧,女士。”他叹了口气,又将那几幅画推到我面前。
不得已,我再次将目光落入画中,无论构图方向还是色彩平衡都是超一流的水准,透露着古典和神秘。
可明明画作名为《淑女与独角兽》,但为什么只在两幅画中淑女和独角兽有着明显的互动,其他时候更像是作为一种象征伴其左右。而且……画中除了独角兽外还有不乏小猴、狮子、鸟儿等多种动物,这更让我觉得独角兽像是后面拼接上去的一样,况且也只有这一种生物在现实中理应不存在。但若要加上幻想生物的话,用狮鹫或者龙来代替狮子不是会更好吗?为什么只有独角兽这一种,又为什么偏偏是独角兽呢?
“为什么非得是独角兽不可?”我轻声念出了自己的疑问。
“哦?你在想这个啊。但其实并不是独角兽出现在了这幅画上,而是有了这幅画才有了现如今我们所说的独角兽。因为独角兽即是——
空。”
我吓了一跳。
他轻声吐出的最后一个字眼,仿佛在空中凝成一滴水珠,化作无声的波浪,将整个房间浸入到一种幽寂的悬浮状态。流动的时间像烤过拉伸的糖一样凝固起来。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沉入深邃的湖中却没有压力,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余下那声销匿的‘空’在耳边回响,仿若古老的钟声,清晰而厚重。
后来我才明白,那一瞬间我的意识发生了转化。
“空,并不是虚无也不是不存在,而是指不稳定。”将军掠过我的表情,继续从容地说道,“是说没有一样事物能够维持他本来的面目;没有一样事物是固定不变的;更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被其他东西所组成的,因此没有一样东西是它自己(本身)。在这幅画中独角兽即象征着这一理念。”
我凝视起桌上的彩画,试图理解他的话语。独角兽的形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像人类对于理想的认知,时而坚定,时而迷茫,时而不可救药。
“正如我之前跟你说过,独角兽并非一直是长着螺旋头角的白马形象,它是经过近世纪美化后的产物。完全由人的想象和文化所塑造。因此,它既是它,却又超越了它。”
完全由人的想象和文化所塑造……
“也就是说,独角兽是认知阻碍的产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今早见到的神秘马车,以及他曾跟我讲有关认知阻碍的理论。
“是的。想必你也听说过只有纯洁的少女才能捕获到独角兽的传说吧,传说中独角兽会被纯真的处女所吸引。有意思的是,根据典故,上帝在道成肉身时,也曾在圣母玛利亚的体内被‘捕获’,从而成为了人。”
“独、独角兽…是上帝?”我实在难以将这两者结合起来。
“不,只是隐晦地借用了以神之名的概念,所以它才会多次出现在宗教传说和装饰物件上。它是任何事物,却又不是任何事物,就像人们崇拜的偶像。终归只不过是人们虚无缥缈的影射。独角兽这一物种,即便存在,那也只不过是人们想借由这个形象,以此来达到更高层次的跃迁罢了。”
我几乎都快要听懵了,这些话无外乎信息量巨大、难以理解又十分跳跃。可他却说得那么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讨论豆腐脑的咸甜口一样。
每每如此,都不禁让人觉得,相比什么将军,他倒更像是一位富有怪癖的学者。不过听说在美洲还有人因为精通炸鸡技巧而被称之为上校,相比之下,他这种存在方式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嗯?你要问我竟然如此为什么还一口一个将军的,那自然是寄人篱下的悲哀。比方说我一大早就帮他跑腿,到现在都还没能吃上早饭,不仅如此还要消化他那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倘若他没能察觉到的话,那么我就只能这么一直饿下去了……
“啊,稍微点饿了。”他突然说道。
啊,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