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曾讲过,在夜里人们看到的往往要比白天更远。白天我们能看到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而夜里却能看到百万光年外的星际。
但此时此刻,将军的话语却远比百万光年外的星际更令我感到茫然。
“总而言之,语言的边界是世界的边界,对于不能言说的事物要保持沉默。”
随着将军话语的落下,我那像旅行者号一样飘忽不定的思绪也逐渐平稳,直至马车彻底停歇。
车内的灯光透过窗帘,洒在花坛的小径上,深灰色的石砖像是月球表面的土质,引诱着我们踏下那伟大的一小步。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将军说着,理了理刚换上的西服,便提着手提箱推开了车门。
虽说如此,但他讲的话我大部分都没能记住。更别提经他这么一提醒,脑海中便只剩下了最开始的那句评价——观察力不错,想象力零分。
随着车门的推开,湿润的寒气蔓延至车内,在晃眼的灯光下化作具象的雾霭。说起来明明没有登过月的古人,为什么会说上面有着广寒宫,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月球很冷呢?抱着这种没来由的想法,我也顺势踏下了马车。
步下马凳时车身传来轻微的摇晃,夜风中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花香。放眼望去,月色被蒙在阴翳的云层中,四周黑得像沉入海底。只有远处的巴尼莱鲁堡散着点点星光,高耸的塔尖像是另一轮新月。
“怎么都没人来接待一下。”虽嘴上这样抱怨着,但将军却早已迈出步伐,在黑暗中踏出一条清晰的路径。我跟随着他的身影,一边适应着眼前的黑暗一边听起远处传来的声响。
空灵的溪流声盖过了一切,就连刚踏下的脚步也未能幸免。不一会儿,一抹暖光便在花坛的一侧晕染开来。
它越来越近,周遭的花丛也几近染成一色。
“贵安,李特朗桀阁下,西罗哈小姐。恕在下失礼,让二位恭候多时了。”话语和身影一起亮相,来人行了个礼。
谦卑温和的语气,英气十足的脸庞,无疑是那位我们在日落时分遇见的骑士团团长——尤尼克丝小姐。只见她提着一盏汽灯,那头高高盘起的发髻,如今束成一绺优雅的马尾,素雅的仆装也被从灯罩散出的黄光洗得黑白分明。
“有劳了,尤尼克丝团长。”将军点了点头。
“在城堡中还是称呼在下为管家吧,毕竟在这里,我也不过是众多女仆中的一员。”她微微颔首,宽大蓬松的裙摆也漫步生花。“另外,二位的情况我已转告夫人,她很期待与各位的会面,请随我来。”
说完,尤尼克丝小姐递给我们一盏汽灯,便转身引领着我们继续前行。高挑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端庄,在汽灯的映照下像是一个倒置的高脚杯。实在很难想象,白天那位高大威武的骑士团长是如何融入这身纤细朴实的装束之中,又是如何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完美地融合一体的呢?
“说起来,尤尼克丝小姐不仅是骑士团团长还有着管家的身份吗,真是位才德兼备、刚柔并济的淑女呢。”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将军委婉地问道。
“淑…淑女。”她忽然停了下来,轻声重复着。像是吃到了可爱的点心般,细细品味起这个词汇。
“怎么,是我说错了吗?”
“不…感谢阁下的赞许。只是我等尤尼克骑士团的成员,原本就是城堡中的女仆。”她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由于人手不足,才不得不担任起守护森林的重任。”
“换言之,是战斗女仆团喽?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呵。阁下说笑了。服侍夫人和守卫森林本就是我等的荣幸。况且,也只有宴会期间需要额外操劳罢了。平日里城堡内可闲暇得很。”
“闲暇时有没有外出的打算?”将军冷不丁地抛出这句话,没想到却迎来了意外的沉默。
只见溪流冲刷石子的微弱响声从远处传来。
“抱歉,是我失言了。”他立马说道,“想必尤尼克丝小姐就算闲暇时也会恪尽职守地坚守岗位吧,跟我们这边的当家完全不同。为表歉意,您若有任何疑惑,还请不吝指教。”
不知为何,他突然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有点心里发毛,感觉就像是在精心布置着什么邪恶的圈套。
“不,这、这怎么好意思,在下身为管家怎敢对贵客有所指教。”尤尼克丝小姐迟疑地投出一抹讪笑,“不过话说回来,在下确有些疑问,只是些个人的好奇,不知……”她这样说着,却没有放缓脚步,火苗在汽灯中微微摇曳,那头马尾也在夜风中轻轻飘荡。
“咳,听闻阁下来自远东,城堡里也不乏些关于远东的书籍,我想问问,远东——
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话语被夜风吹散,远处摇落的花瓣也在空中轻轻旋转,像雨水般落下。她旋即落下一记沉闷的步伐,声音也在这之后变得更加决绝:
“不,是在下失礼了。还请阁下不必放在心上。”那决绝的声音,仿佛心中的某个梦想轻轻触碰了现实,随即又悄然退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不知是安慰还是切实的想法,我小声说起,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但还是被尤尼克丝小姐捕捉到了:
“是吗,多谢了,西罗哈小姐。”
轻松的语调反倒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我不禁抬头向她看去。
月色还蒙在阴翳的云层中,暖黄的灯光化开眼前的黑暗。她同我们拉开几步远的距离,孑然地穿过花园。
“对了,由于夜间城堡大门紧锁,还烦请二位随在下走小道了。”
她换了个方向,补充道。
潺潺的溪流上延伸着三架木桥,走在上面会发出些轻微的回响。我们静默地跟随着尤尼克丝小姐的身影向右侧走去。
冷冽的月光在水面上浮动,像是发出微光的淡水水母。
过了桥,我们又沿着一条人为踏出的小径继续前行。小径仅与城堡隔着几尺,汽灯的光线勾勒出城堡的轮廓,连同我们的身影一齐斑驳地覆盖其上。高高低低,模糊扭曲,像是阳光透过鱼缸洒出波纹般的光带。
但奇怪的是,这条小径有着明显的弧度,而那城墙却又像是贴着这诡异的弧度般,寸步不离地紧随着,一直向前延伸,直至吞没了前方的道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突然在我心中荡起,神秘,却又让人心生畏惧。我记得将军曾跟我讲过这种古怪的精神共鸣究竟是什么,但很遗憾,我搜肠刮肚也没能想起那个词汇叫什么。
这样思索着,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城堡侧门。侧门门廊和墙体几近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装饰,只有几根蜡烛在石阶旁静默地燃烧。
穿过门廊,映入眼帘的是道狭窄的玄关,玄关的一侧蜿蜒地爬着网状的管道,另一侧则挂着几盏古朴的油灯。
“不好意思,烦请二位稍等片刻。”
说罢,尤尼克丝小姐将汽灯搁置在柜台上,随后娴熟地从柜中取出一个筒状铜罐。柔和的光芒沿着铜罐表面的精致纹路流动开来。随着魔力的充溢,铜罐发生了巧妙的变形,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后,铜罐变形完成。紧接着,她将铜罐放入管道口,轻轻一推,铜罐沿着管道滑入,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玄关尽头的门扉也应声打开。
几缕柔和的光线从门内洒出,掀开城堡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