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不喜欢求人,就算求用的也是商量语气,加上好不好、能不能,给人拒绝的余地,像这样直截了当要人犯法的还是头一次。
这带有胁迫性。如果事发,考虑到公序良俗,仇笑雅属于紧急避险,而自己是未成年。未成年不都天性纯良,做事不经大脑么……
“快起来,我又没说不帮你!”仇笑雅哪想到祁钰会跪下求自己,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我,我这就给你王叔叔打电话!对了,手术要交八千六百块的押金,宽裕么,用不用阿姨——”
“不用!”祁钰用力摇头,“谢谢仇阿姨和王叔叔的帮助,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我这就回家拿存折,那里面存了三万多。我妈还有厂里交的社保,我小姨和妇联阿姨也会过来帮忙,没问题的!”
“现在是4点44分。”祁钰抬起右腕看了眼黑色机械表,“我争取6点前回来,阿姨我们不见不散。”
说罢,祁钰坐11路公交车回家。
仇笑雅追出几步,看着压低重心在走廊里跑出残影的祁钰,由衷感叹道:“太孝顺了,这孩子……杨念慈啊杨念慈,你有一个好闺女,却活在一个坏时代,想当年——”
想当年在计划经济时代,看病基本免费。可因为小冰大治无病拿药,因为医院出现各种公费报销的生活用品,你薅一把,我薅一把,免费的医疗羊毛最终薅秃了。
“现在得个大病就要倾家荡产。愿你早日康复,别耽误你闺女,这么好的孩子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
仇笑雅去办公室借来电话,打到鹤城大秦农械厂,让工作人员把电话交给生产车间的一组组长王天鹏。
“天鹏啊,别下象棋了,赶紧骑车去老祁家,老祁就是东街当间那个戴大眼镜的祁正淳,闺女常来咱家玩那个,对,就是他家。”
“到了接上他闺女祁钰,她应该就在那附近,去鹤城银行取钱,再来鹤城人民医院。没事,我和你闺女都没事。咱们医院门口见,嗯,到了我再把事情告诉你。”
仇笑雅看看办公室的挂钟,现在是下午4点50分,鹤城国营企业的工作时间通常是从早晨8点干到晚上5点,到点准时下班。
没听说有加班的,或者说没有加班这种概念。
下了班,顺路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洗菜做饭,六点吃晚饭,七点看新闻联播,之后全家抢遥控器,一直抢到九点——王昱妍一般会拖到十点。
之后分屋睡觉。
周末有时会去电影院看电影、有时会去体育馆健身、有时会去市里下馆子、有时会拉着小伙伴到处玩、有时会在家看电视剧,顺便好好学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就是东北平凡的一家三口,不算富也不算穷,然而幸福是对比出来的,见识到更富一些的祁钰家遇到不幸,真希望现在的生活能一直持续。
仇笑雅牵着王昱妍站在医院门口等待,听到女儿肚子咕咕叫,不忘去旁边面包店买一斤泡芙给她解馋。
半晌,一辆三八大杠吱吱呀呀地停在面前,仇笑雅调侃道:“来得这么快,你这个小组长是不是又早退了。”
“我们厂打下班铃前人都走完了。”王天鹏气喘吁吁地说,“像我这种卡着点儿下班的已经是好员工了,厂长他们都翘班的。”
王天鹏举起衣袖正想擦汗,察觉到仇笑雅凛冽的目光,他讪讪地收回手:“事情我都知道了,钱也取了,赶紧进去做手术吧。”
“大领导翘班,小领导工作时间下象棋,工人偷拿工具和下脚料,脏活累活全都外包出去……”仇笑雅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寒意。
她想起王天鹏吐槽说农械厂的门卫岗编制20人,月薪220块,那20个人嫌上班麻烦,就1人出20雇了2个老农民帮自己看大门。
当时还事不关己地调侃说:这么做既能减少钥匙儿童,又能解决就业问题,还能带动农民脱贫致富,真是人民群众的智慧啊。
现在想想……
不会的!国家和集体不会抛下我们的,没有我们他们算老几!
可,当年的免费医疗就是这么折腾垮的,照这个“大公无私”法……
仇笑雅陪祁钰来到缴费窗口,看着褪色的俄语标识心里叹道。
“趋利避害,狡兔三窟,可要是连巢都覆了,还能不思蜀么。”
签字交钱,写下身份证号,再按个手印,手术开始。祁钰在手术室外焦急地转来转去,却被王昱妍拽住手臂。
“歇歇吧,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坐着一起等。我这儿还有些奶油小丸子,特别好吃你尝尝。”
祁钰回头看着王昱妍。
夕阳透过百叶窗斜斜射来,将她鹅蛋白一般的鹅蛋脸,染出一抹淡黄色。
因为中午流过泪,含有盐分的泪水凝结成了白痕,粘在脸上像只花脸猫。
我连哭都不想让你看到,你又如何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想着,祁钰一口吃掉了王昱妍伸来的泡芙,嘴唇不经意触到王昱妍的指尖。
体温接触中,王昱妍露出比阳光还温暖的笑容,她笑起来苹果肌微微扬起,大眼睛熠熠生辉,看不到虚伪与阴霾,俏皮而又自然。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王昱妍一左一右竖起两根大拇指。
“嗯。”祁钰看着王昱妍,心湖漾起了宁静而又幸福的暖流。
两人肩并肩坐在手术室外,夜幕降临,走廊里静悄悄的,王昱妍打了个哈欠实在撑不住了,先是倚靠,接着脑袋拽住身体倒向一旁。
顺着细腻的雪纺面料,小脑袋滑过美人骨、半球形、小蛮腰,最终停在她光洁、弹性十足、充满胶原蛋白以及雌性费洛蒙的大腿上。
扭扭头弄平头发,闻着祁钰独有的体香,看着祁钰绝美的面庞,与梦中抓住带刺锁链拼命向上爬的身影渐渐重合,王昱妍瞬间清醒。
她那么聪明,一定是提前猜到我会出剪子。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那么在意我干什么……
假正经!
自大狂!
别扭鬼!
“你这么喜欢出包袱,那以后玩定岗锤第一把就出包袱吧!”王昱妍气呼呼地站起身,用居高临下的姿势按住祁钰双肩,凑近脑袋,“下次我们三局两胜!”
“欸?”祁钰想往后靠却被王昱妍顺势壁咚,因为嘴唇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热气,那淡淡的奶香味儿,祁钰心中的小兔子好像见到胡萝卜般,疯狂跳动着。
“答应我,以后玩定岗锤第一把必须出包袱,就当我为下月生日提前许的愿望!行不行你快说啊!”王昱妍用额头抵住祁钰额头,用命令的语气请求。
她与她零距离对视。
一双眼灿若星辰,释放光明,比天空更清澈。
一双眼勾魄摄魂,撕裂黑暗,比银河更深邃。
太近了。
这距离。
只要“一不小心”就能亲到你。
“行。”祁钰将王昱妍轻轻推开,她笑着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
“妍妍,你让开。”
“小钰,放弃吧,就算你把旧世界的枷锁全部砸碎,也建立不了地上天国;就算你变成新世界的圣母,也无法将七十亿人塞进你的摇篮!”
“妍妍,最后一遍,你让开。”
……
“手术结果不太理想。”刑夏走出手术室,对焦急等待的祁钰说。
不理想!
祁钰好像被柠檬味的锤子当头来了一下,她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花岗岩摩擦一般沙哑的声音缓慢从嘴里吐出:“命保住了么?”
“命是保住了。”刑夏表情有些为难,“就是动脉瘤手术后出现了大面积的脑梗死。”
脑梗死!
死!
祁钰眼前一阵漆黑,心脏漏跳几拍的她抱着王昱妍站稳后,颤声发问:“我,不太理解刑大夫你的话,能说仔细点么?”
“脑梗死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血管被东西堵住,或者断成两截,导致血管供应的脑局部组织缺血、缺氧,甚至坏死。”
刑夏面无表情。
“患者现在还昏迷,她醒来很有可能失明、失聪、失语、精神障碍,甚至醒不过来变成植物人,请做好心理准备。”
植物人……
祁钰捂着疯狂跳动的心脏。
良久,她呼出一口浊气,这结果很糟,确实很遭,但如果要来就让它来吧,我可以承受,而且是无条件的承受。
只要活着就好。
祁钰对病情抱有最好的期望,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向医院护工讨教了护理知识,并找到医院里的植物人家属,以志愿者的身份帮忙打下手。
期间她见到许多因为交不起钱而被迫出院的病人。
祁钰虽然做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心理准备,可看到因为买不起救命药而弯下的双膝,听到深夜极力压抑的哭泣,心里依然很不好受。
祁钰脑子比谁都小,良心却比谁都大,她无法从对比中获得幸福,她甚至想将众生之苦放在肩头,只因她受过苦,将心比心,她不想别人也受苦。
一个把“解放全人类”当成毕生追求的理想主义者,如果不能对身边受苦的弱势群体心生恻隐,又如何指望她对更遥远更抽象的苦难尽一份绵薄之力?
祁钰很善良,照顾杨念慈之余不忘对病友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从制作营养丰富的流质食物,再到一天六次的鼻饲管喂饭喂水。
从一天十二次的翻身、拍背、吸痰,再到无时无刻的擦屎擦尿。
祁钰不嫌脏不嫌累,很快便能独当一面。
她收获了家属们的一致好评,却没想到……
一个周后,杨念慈苏醒。
杨念慈并没有变成植物人,各类感官也一切正常。
她只是左侧身体偏瘫。
也就是俗称的半身不遂。
不过据刑夏说,她偏瘫得不算严重,只要患者积极治疗,存在康复的希望。
半个月后,杨念慈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