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要花出去才有意义,揣在兜里就是废纸——严格说是一种废棉花。”
“妈,你已经和他闹掰,将来一个人生活要爱惜自己,不用替他省钱。”
在祁钰的宽慰与陪伴下,杨念慈为了让自己变得活蹦乱跳做了许多尝试,像针灸推拿啦,红外线按摩仪啦,进口药啦,营养品和复健啦……
在医生们的热情推荐下,西医治标,中医治本,中西合璧,做了几周标本的杨念慈脱离双拐。
而代价只是花光了家庭存款,社会保险金,以及杨乃馨探病时硬塞过来的一万块钱军属补贴。
“真干净啊……”
经此一难,三十八岁的杨念慈添了许多银丝。
忽忽悠悠走出医院,看着白茫茫好似人间仙境的街道,她感慨着咳出一口浓痰,随口吐在路边。
鹤城有六个行政区(87年那会儿又从佳木斯划来两个县),主要分为矿区和市区。
因为矿区煤炭大规模开采,市区小烟囱肆意排放,空气中总掺杂一点煤灰和烟尘。
白天鹅飞着飞着变成了丑小鸭。
白雪公主逛个街就沦为灰姑娘。
在这个‘有妖气’的城市呼吸很伤肺(鹤城类似19世纪的伦敦,常年飘着雾霾),不戴口罩,再健康的人也会咳嗽、吐痰,可又能怎样?
谁叫鹤城是比哈尔滨纬度还高的口岸城市,烧煤造成空气污染不假,可不烧煤就会冻死,呼吸造成肺部疾病不假,可不呼吸就会憋死。
若问为什么不把污染企业外迁,为什么不住进楼房享受集中供暖……
对呀,为什么,是不喜欢么?
“鹤城这座冰场太小,小到连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半都展示不了,可这里有妍妍,还有爸爸妈妈。”祁钰从口袋掏出绣一朵玫瑰的白手绢,擦擦额头,一看简直灰头土脸。
祁钰把拐杖丢进杂物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杨念慈去法院旁听对祁正淳的审判,杨念慈面无表情,祁钰也面无表情。
类似的故意伤害案件,从刑拘到宣判少说半年,可谁叫赶上了96年严打,再加上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庭审于是早早进行。
十点开庭,祁钰七点便和杨念慈来到法庭外等待。
等待开庭时,祁钰跟一个叫艾莉儿的漂亮阿姨聊起各自的案件,祁钰看着表情麻木的杨念慈,讲起了亲身遭遇。
杨念慈身体颤抖,却没有阻止。
艾莉儿听完叹了口气,说:“我比你狠,我不但大义灭亲,还六亲不认呢。”
艾莉儿讲起自己的遭遇。
艾莉儿是初中英语老师(或许源于偏见,似乎教英语的都是很会打扮的女老师),此刻全国各地流行脚蹬裤,所谓脚蹬裤就是很修身,需要蹬着东西用手拽才能穿上的裤子。
艾莉儿就很喜欢穿这种勾勒出腿部线条的脚蹬裤,不但方便还洋气,加厚丝袜般的款式在家能穿,在外面也能穿,当然,作为老师她不会在学校穿,那太分散学生注意力了。
艾莉儿包里常备一条黑色脚蹬裤,下班她会在厕所换上,跟同事去黑白酒吧小酌几杯,聊聊工作和八卦。下岗后吃起软饭的丈夫以“为你好”的名义要艾莉儿穿宽松裤子并戒酒。
“快脱了!街上那些男人都色迷迷看你,正经女人哪有这么穿的!”
“管得真宽。”艾莉儿拒绝并调侃说,“你担心干嘛不买辆车接送。”
正所谓穷生奸计,丈夫于是拿着麻绳、抹布,弄来**(稍微懂点化学的都知道,**能迷晕人;懂稍微多点的都知道,这是瞎扯),蒙着脸伪装成流氓,在艾莉儿回家途中对她实施强歼。
身体被侮辱,尊严被践踏,艾莉儿哭着回家对丈夫倾诉遭遇,丈夫不但没有安慰,还冷嘲热讽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了,看看出事了吧!亏你还是老师,瞧那副骚样,好学生也得被你教坏。”
开批斗大会的不止有丈夫,连公公婆婆都没有放过她。
什么马勒戈丘壁的!
比比扬的!
奶奶个熊的!
三张臭嘴活像三个揭开盖子的粪桶,当着孩子的面,各种令人作呕的话不停往外喷。
艾莉儿被欺负本来情绪就低落,被这么一刺激连夜烧到39℃,退烧后陷入轻度抑郁。
她吸取教训穿得跟麻袋似的,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不喝酒,不泡吧,不说话,事情似乎正朝着丈夫心中的理想结局发展。
可惜艾莉儿在强歼结束第一时间报警。
可惜一个姓谭的老警长刑侦能力极强。
可惜这起案件是不能私了的公诉案件。
动机只影响量刑,不影响定性。
丈夫在艾莉儿眼前被警察架走,像猪一样嗷嗷叫唤,考虑到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强歼一般无罪,起诉丈夫强歼官司不好打,公诉机关于是以流氓罪起诉丈夫。
流氓罪,1979年为了应对严峻的社会治安问题而颁布的口袋罪(法治法治,总有办法治你),将会在1997年修订的《刑法》中废除,丈夫这是赶上末班车了。
艾莉儿得知真相,虽然厌恶丈夫的所作所为,但考虑到已经和他有了女儿,还是捏着鼻子打算刑事谅解。
刑事谅解只影响量刑,不影响定性。
流氓罪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按理来说丈夫只要坐三年牢,甚至判三缓三就能出来了。
但公公婆婆不想让宝贝儿子有案底,他们得到律师朋友的指点,说是流氓罪需要公然藐视道德或法律,需要情节极其恶劣。
如今社会比过去开放,裸泳、光膀子已经不会被枪毙了,只要两人都说自愿,考虑到社会危害性较小,完全可以无罪释放。
公公婆婆暗地里教唆艾莉儿做伪证,让她把因强歼行为报警,改成因夫妻矛盾报假警。
他们先质问艾莉儿,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有一点过错么?
再威逼利诱——没有利诱只有威逼,说了一通家务事家里解决,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丈夫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父亲坐牢影响孩子前途的蠢话。
这番苦一苦你,大局为重的话或许在别的地方管用,可谁叫这里是东北。
女人基本都有工作,男女平等观念深入人心的东北。
计划生育推行最彻底,家家户户只有一个孩子的东北。
妇女性格直爽,肩能挑手能扛,真的能顶半边天的东北。
“你们要脸,我就不要脸嘛?!”
艾莉儿气炸了,冲动之下把情况全部告诉老警长。
老警长高度重视,以妨害作证罪(这个罪1997年才有,但正所谓法治有力度,执法有温度)和流氓罪(男女老少都可以流氓)为由将公公婆婆连同律师朋友一起抓获。
这下整整齐齐了。
艾莉儿冷静过后回忆起这些年的遭遇。
自己下班回家要做家务,丈夫下班回家看起电视。
自己工资全部上交,丈夫花钱大手大脚。
自己为这个家付出良多,却因为生出女儿备受冷眼……
白眼狼是养不熟的!
艾莉儿对丈夫一家彻底失望,她拒绝谅解,丈夫一家看来是要过几年很有盼头的日子了。
“都说死了会投胎,我一直好奇人口为什么正增长,直到看见老**给猪仔喂奶……艾阿姨,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祁钰在问艾莉儿。
也在问身旁坐着的杨念慈。
杨念慈听完遭遇好受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当然是离婚了,我有工作,有爹妈,长得还不差,干嘛赖着这种男人不撒手。”艾莉儿被祁钰的话逗笑,看着祁钰幼态的脸颊,她不由想起刚上小学的女儿周泽兰。
可怜的兰兰,小小年纪没了爹,余生一定要好好照顾。
艾莉儿推己及人,来到杨念慈身边坐下:“大姐,别难受了,就当从头再来,你闺女可是祁钰,你就等着享福吧。”
享福?
呵。
杨念慈露出自嘲的表情。
艾莉儿语重心长地说:“我做过两年班主任,我跟你说啊,小孩需要的不是父母双全,而是健康稳定的成长环境,与爱。没男人又怎样,没了拖后腿的,日子指不定过得更好呢!”
就在这时法警通知艾莉儿开庭。
艾莉儿站起身,走之前她对祁钰说;“女人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提防陌生人,不管是谁,只要突然抱你,亲你,一定要反抗,一定要说滚开!”
“但不能惧怕出门——就算外面有危险也不能怕,待在家里是受人摆布的!女人斗争几千年才有了顶天立地活着的权力,要是放弃就太可惜了!”
说罢,艾莉儿进入法庭。
祁钰看着艾莉儿的背影,默默祝福这位安徒生童话里结局遗憾的人鱼公主,能像迪士尼动画里那样结局圆满。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
“小钰,法律带有强制性,但不禁止的都能做——我承认因为人的局限性,法律存在一些问题,但你的思想基因是解决问题本身。你让人产生不了恶意的、消极的想法。我反对,不是不赞成,是反对,坚决反对,自由是开口说不的权力,人应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妍妍,孩子其实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力,不论物质层面,亦或是精神层面,都做不了主。没有判断力的孩子长大成人,或许会对生活感到痛苦,或许会怀念幸福的童年,但他们能理解童年为什么幸福,也能理解生活为什么痛苦,而孩子是依赖父母,不识愁滋味的……”
……
祁钰对未来抱有美好期望,也朝着美好期望不懈努力。
但现实总不能尽如人意。
所谓精神不能决定物质。
所谓一切社会问题,从长远来看都是经济问题。
家庭存款被医疗费按下归零键,且失去一个收入大头,且多出一个嘴硬的药罐子后,种种往日遇不到的问题,或者遇到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接踵而来。
祁钰在小升初考试上正常发挥,总分全市第二,可上中学仍要交两千五。
为啥要交两千五?
哪儿来的收费标准?
义务教育凭啥收费?
祁钰去找校长理论,复姓诸葛的校长起初是拒绝见面的,再一再二又再三,校长被烦得不行了,于是拉开窗户,站在四楼校长室对楼下的祁钰喊话。
“收两千五是有依据的,现在是市场经济的时代,讲究竞争上岗,家长要竞争,孩子要竞争,不能搞包分配那套。这两千五也不是学费,是择校费!”
“择校?择哪门子校!我家离这里最近,应该就近入学啊!”祁钰据理力争,“花纳税人钱建起来的公立学校,成绩够了不包分配,是想留着搞特权吗!”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一中的师资力量鹤城排第一,它值这个价。”校长晃着脑满肠肥的身体,两千五被用到哪里显而易见,“你可以去教育局问让不让收。”
祁钰握紧拳头,将手中信封的一角捏得有些变形,她深呼吸,露出了令自己厌恶的谄媚笑脸。
“诸葛校长,我小学期中期末考试一直得第一,六年内拿过大大小小七十八张奖状,还被评为全国十佳少先队员、全国三好学生、省优秀学生干部、国家一级运动员。我这里有一封哈工大外国语学院,王允教授的推荐信,这是我完成自主招生后他写的推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