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天,我的国家就已经灭亡了。
生活在动乱的地区就是这样的,也许昨天刚划分的安全区,今天就变成了前线。
我揣紧怀中唯一的资产——一本故事书,那是我从孤儿院带走的。年幼的我憧憬着书中公主与王子的故事,但那些奇幻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富饶安定的国度中。
我也曾奢望过…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奢望——如果我也能遇到足以让我付诸一切的公主,又会诞生出怎样的故事呢?
。
在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雇佣兵。我从不认为他们会是拯救我们这些百姓的英雄,连自己都不给予仁慈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怜惜别人呢?
我坐在一家酒馆的木椅上,吃着刚刚偷来的口感很差的面包。
“在酒馆里绝对不允许开枪。”这是这片区域里的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毕竟战争是战争,生活是生活嘛。
酒馆里人流混杂,有本地的居民,流亡的难民,还有寻找雇主的雇佣兵。
在右前方,红褐色木质长椅上,坐着一位黄头发的雇佣兵。黄色的碎发从头盔下冒出来,凑成一座座倒垂的山峰。墨色的双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冰湖,眼袋也被湖水浸得发黑。
与雇佣兵这一身份不相符,她是一个女孩!在这座混乱之都,最安全的身份与最危险的身份同时重叠在了她的身上。
她左顾右盼着,眼神里却没有迷茫,也谈不上是坚毅,像是一种淡然地观察周遭的神情。
她的双目一转,对上了我的目光。四目相对,她的嘴唇微微一动,说出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你*呢?”
“本来挺不错的一张脸,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我在心中默念,将视线移开。
我才注意到,从刚才发现她时起,我吃面包的动作就停住了。现在,我咬下了面包上那被口水浸湿得不能再湿的部分。
我在酒馆里坐了很久,毕竟我已经没有去处了。昏暗的灯光中,嘈杂的人声里,我时不时撇向那个黄发雇佣兵。
她为什么会成为雇佣兵呢?她的父母不管她吗?又或者说她是像我一样的孤儿?
我总是这样在脑海中胡思乱想,但是有些事情,想太多了反而会让自己难受,没心没肺倒是挺快乐的。
黄发雇佣兵只点了一杯度数很低的酒,过几分钟喝一小口,可能只是在消磨时间。
她等了很久,似乎是感觉在这里接不到委托,便一口将那杯酒干了,挤过互相推搡的人群,走向门口。
在离开的时候,她路过我的旁边。她衣服上的口袋撞了一下桌角,一张卡片似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她没有发现。
待到她的影子在门口消失,我才俯下身去,拾起了那张卡片。我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而且我也经常想象捡到一张巨额银行卡,从而摆脱苦难人生的情节。虽然说如果真的捡到银行卡,在这里也没有多少地方能使用,不过如果连想象要都这么残酷,那不太可怜了嘛?
令人惋惜的是,这并不是一张银行卡,而像是一张ID卡。那个黄发雇佣兵的正脸照片赫然印于其上,由于之前一直是隔着老远看侧脸,所以没有发现,她的眼神透露出无感情,但又并非冷酷。如果说用一个术语来描述的话,应该是叫死鱼眼。
很符合她的台词,应该是个冷漠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嘴里还飙垃圾话的女人。
“是不是骂的有点太狠了?”我在心中斟酌着,然后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无语。
ID卡上写着她的名字……艾莉森?但我不确定这是她的真名,毕竟在这种地方,用假身份的人一抓一大把。
我推开椅子,抓起放在桌上的那本故事书,随意将ID卡塞在了衣服的一个口袋里,走到了昏黄的天空下。
黄昏时节,橘黄色的斜阳,座座灰白的废墟,人们清扫着还算完整的马路上的建筑残片,搬运到一旁的废墟中,建筑残片垒成了一座座废品堆。
不过并不是每一堆都是废品堆,你有可能在里面找到蜗居的家庭。
我不喜欢夜晚,夜晚是寒冷的,是没有阳光的,是能见度低的,是在导弹来袭时,只能看到那一条划过天空的尾焰的。
曾经有一次,我躲在一栋曾经是面包店的建筑里,睡意朦胧中,忽然觉得外面出奇的亮。本以为是天亮了,但是那光太过刺眼,待我清醒了一点,才发觉那是一枚照明弹,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赶紧将身体缩在一处墙角,外面的枪声环绕着我所依靠的墙壁。那天空中缓缓下坠的照明弹,犹如皎洁若雪的月光;而那时不时亮出火光的枪口,便是那闪烁的星。
那一刻,天地间有两片星空,天上的那一片宛若天堂,地上的这一片神似地狱。而我,便深陷这片地狱,只能仰望着那座茫远的天堂。
我出了酒馆,大致望了望目标城市的方向,便踏上了行程。周围的建筑形成一座座深巷,你最好不要向里张望,毕竟如果看到逃窜的亡命之徒,那你便有些危险了。
我深谙这个道理,便始终目视前方,目不斜视,目光如炬……
但是眼前的道路忽然变成了墙壁,而右侧的墙壁变成了坚硬寒冷的地面……
其实有的时候也要注意一下两侧,不然就会像我一样,被人拉进巷子,摁倒在地上都还没反应过来。
右侧的脸颊火烧般的疼,左侧的脸则被一张粗糙的手狠狠的抓住。刚才那一下特别狠,我的右脸皮肤应该已经破了,耳朵也有点嗡嗡的。
应该是这一下撞击震到了脑子,传进我耳中的声音都变得忽远忽近,仿佛在教堂中悉心聆听来自云层之上的教诲。
不过这教诲并不是来自圣主,而是那个被我偷了面包的面包坊主。
“你个崽种!刚才在酒馆里不好动手,现在总算给你逮住了!老子的货你也敢偷?给我打!”
我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脚在使劲地踢我、踹我,但我想不明白,就为了这么块如此难吃的面包,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不过这种话我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毕竟我明白,在挨打的时候,沉默比求饶有用,而且还是用这么理性的逻辑来求饶,简直就是在找死!
毕竟打你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的正当性,他只会在乎自己的感受,你只需要装的特别痛,让他舒服了就行了。
不过我感觉这群人似乎并不只是想要揍我一顿这么简单,我怀里的那本书被夺去了,在拳打脚踢的声音中,我隐隐约约听到了那群人的戏虐声。
之后,便是纸张被撕扯的声音……
其实这种事情我并不在意,那本书对我来说也仅仅只是一本书而已,如果说真的有人物色到了我这本书的话,我相当愿意用这本书换几块难吃的面包。
我的思考使我的防御疏忽了一点,一只脚正中我的面门,一股难受的感觉涌上了整张脸,那种感觉我体会过,是鼻子被击打的感受,我相当讨厌。
一股浓稠的液体从我的鼻孔里流了出来,伴随着一种铜锈味儿。我的鼻梁骨应该被打碎了。
痛感麻痹了我的神经,我用来阻挡攻击的手臂渐渐放开,胸口被某人的脚尖狠狠的踢中,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仿佛坠入了一片只有痛感的漆黑囚笼,其他的感官都被剥夺,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痛觉。这是一种残酷的刑罚,结束刑罚的唯一方式只有死亡。
我开始想要放弃了,只需要放弃执念,就能够在此般乱世中解脱。我明白,即使我不在这里死去,将来也想必也只会在某个偏僻的巷子里以类似的方式死去,又或者被某颗飞来的子弹贯穿胸膛。
我并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毕竟我唯一的东西已经损毁了。我也未曾想过要复仇,毕竟很多时候,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对方的恩赐了。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我在这寒冷的乱潮中随波逐流,渐渐下沉,逐渐看不到一丝光亮,再沉底……
但是,我没有沉底,那最后的一丝光亮勾住了我残存的意识……
“你们这里哪个鳖孙偷了我的ID卡?”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破了深层的水体,宛若一束光照亮了我没有血色的脸庞。
我忽然想起来了,在我被拉进巷子的时候,口袋里的ID卡恰好脱离,落在了巷子口。
“谁家的小孩儿跑出来了?找事儿?”
虽然那个黄发雇佣兵的年纪确实不大,不过看在她全副武装的份上,至少不会被看成是小孩儿。
“大哥,我看这妞身上穿的也不像是捡来装样子的,万一要有……真家伙呢?”另一个声音向着先前开口的“大哥”说道。
“你个怂包,给老子上!怕毛线!假装卖了几块面包,你真以为我们就是面包贩子?有真家伙又怎样?把你拎起来挡子弹?”
那个向“大哥”说话的人显然觉得自己不能当防爆盾牌使,于是从墙角捡了一根铁棍,试着抡了抡,谨慎地向雇佣兵走去。
雇佣兵一脸轻蔑地看着走来之人,将ID卡塞进口袋里放好,防止再掉出来。
手持铁棍之人在与雇佣兵仅相距五米左右的时候,迅速将铁棍举过头顶,一个箭步冲到雇佣兵面前,用力地将铁棍向雇佣兵的头盔前沿砸去。
雇佣兵轻巧地向左侧身躲开,顺势用右脚一踹,正中那人的左腹。那个人被击退在墙上,手里依旧死死地攥着那根铁棍。
躲开这次攻击并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雇佣兵的速度极其地快,简直就像是早就已经完成闪避动作了。
就是这样的,她在攻击发动的同时,就做出了相应的闪避动作,这是预判到了那个人会向下挥棍!
“干嘛呀?我就问问谁偷了我ID卡,怎么就动手动脚的?”雇佣兵不屑地用鞋底摩擦着地面。
持铁棍的人正想发其下一次进攻,却被雇佣兵的侧踢击中了后脑勺,当场倒下晕了过去。
踢踹我的几人早就停止了动作,当他们看到最先应战的人倒下时,便一同逼近雇佣兵,准备以人数取胜。
因为我伤的很重,所以眼睛睁不开,但我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只听见几声钝响,然后是身体倒下击打在地面上,巷子里就渐渐地就安静下来了。
之后,我感觉有一个人拎起我的领子,将我贴在他的身前。脖颈处冒出了一股寒意,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一把小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别过来!你想救他是不是?那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巷子,不然……不然他肯定活不了!”
一连贯的呵斥声带着喘息声从我的脑后发出,看来我应该是被那个“大哥”当做人质了。
“谁说我要救他的?我只不过是来找我的ID卡,然后你们就莫名其妙地来攻击我,难道还不让我反抗吗?”
“大哥”一时语塞,毕竟雇佣兵说的是事实,她也确实没有表明要来救他手上这个半死不活之人的性命。
“那……那好,我们没偷你的东西,你可以走了!”
似乎我是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我不觉得那个雇佣兵会来救我,因为这个“大哥”手上拿着的并不是铁棍,而是小刀,不是仅靠体术就能够毫发无伤的。
我并不想再做睁开眼看一下她之类的事情,我已经太累了,我现在只想尽量无痛地死去,好让我离开这个扯淡的世界。
“你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吗?”疑问来自巷子外的光明,她理解地看着我,但同时又带有深深地不解。
“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那我是不会救你的!我不会就一个没有生存意志的人,那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太可笑了!”
我身后的人显然有些慌了,颤抖着声音呵斥道:“你不是说你不救他吗?那你快走啊!你别过来啊!”
光明下的人影并没有动,只是摆了摆手:“怕啥?我又不会杀你。况且我要不要救他,取决于他自己。”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呃……算了,但是他的命你是能拿走的,不然我也不好和老板交代!”我感觉抵在我咽喉处的那把刀贴地更近了。
“做出你的选择吧,是要继续活在这个扯淡的世界,还是不留痕迹地离开这个世界。”
沉溺在深海的我呛了一口水,同时看向头顶的海面与脚下的深渊,阳光是那么的温暖,但隔着深厚的水体,我感受不到。
那一刻,我做出了选择。
我向着更深层的海中游去,虚幻的鱼在我旁边逆流而上,海底的轮廓渐渐清晰——
那是,巷子里的砖块地面!
我猛地睁开双眼,血液模糊了视线,但无法阻挡远处的光线!
我弯曲手臂,用力的向后肘去,正好命中“大哥”的腹部,他吃痛松开了抓着我的手,但小刀依旧紧紧的握在手上。
我向后一蹬,借力扑在了巷子的砖块地面上,艰难地试图爬起。但身体各个关节都传来了极致的痛感,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却无法动弹!
“给我去死!!!”恼羞成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位置愈发靠近,“大哥”手持小刀像我毫不保留地扎来!
就在刀尖与我的背仅差咫尺的时候,艾莉森飞踹一脚,鞋底踏在“大哥”的脸上,将他击飞在巷子的深处!
小刀从“大哥”的手上脱离,他抬头看了最后一眼,也同他的小弟们一起昏死过去了。
艾莉森拉起了我的手,拖着我无法动弹的身体,走到了巷子外面,白天的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又回来了,这扯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