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临时安置房的门口站了整整三分钟。他用指甲刮擦门禁卡上的磁条，直到感应器终于亮起绿灯。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摆着四张折叠床，卫生间的水龙头在滴水，节奏快得让人心慌。母亲从行李箱掏出三盒自热米饭，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被黑色马克笔涂改了两次。
林星璃蜷缩在靠窗的床铺上，鼻尖抵着合成纤维的枕头套。枕头芯里有颗纽扣没缝牢，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在脑后来回滚动。窗外能看到太空城的环形种植区，但那些本该绿油油的水培架现在空着一大半，只有最下层闪着营养液的紫光。
第二天早上，她在公共浴室遇见个梳双马尾的女孩。对方正踮着脚够自动出液器，浅绿色的沐浴露挤在手心像团融化的抹茶冰淇淋。”他们说是来避难的，”女孩突然开口，肥皂泡顺着她的小腿往下滑，”可我表叔在通讯部，他说戴森环的激光根本没对准居住区。”
林星璃拧毛巾的手僵住了。更衣室的排风扇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嗡鸣，潮湿的水汽凝结在镜面上。她想起飞船升空时看到的那些银色残骸，现在仔细回忆，那些金属丝飘散的方向确实不像攻击轨道。
午饭时母亲多拿了两支能量棒。林星璃注意到食堂的取餐机器人少了个食指关节，不锈钢托盘边缘留着没擦干净的番茄酱。父亲用叉子反复戳着合成肉排，直到酱汁在餐盘上画出放射状的图案。当广播突然响起电流杂音时，他手里的叉子当啷一声砸在桌面上。
下午三点十七分，林星璃在观景台找到了父亲。他整个人贴在二十厘米厚的防弹玻璃上，鼻尖被压得发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木星表面的大红斑正在缓慢旋转，像颗被人舔过的红色水果糖。而在更远处的星空背景下，隐约能看到银色丝线编织成的网状结构——那是本该攻击人类的戴森环残骸，此刻却安静得像是冬天结在屋檐下的冰凌。
“他们说...在调试。”父亲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循环系统的风声盖过。林星璃看见他左手小指在抽搐，这是多年操作精密仪器落下的职业病。玻璃倒影里，有个穿银色制服的官员快步走过，他腋下夹着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故障代码。
晚饭后突然停电了十七分钟。母亲摸黑找到应急手电筒时，光束扫过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红点指示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林星璃借着微光看见父亲在门后撕纸，印着地球和平委员会标志的通知书被扯成细长的纸条，又叠成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半夜她被冻醒了。暖气系统出风口滴着水，在床尾积出个小水洼。林星璃轻手轻脚爬起来，发现父母床铺空着。隔音很差的门外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母亲说了句”检测报告”，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他们早该知道AI的初始指令...”
突然响起的消防演习警报淹没了后半句。红光透过门缝在地板上切割出锯齿状的条纹，林星璃退回床边时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发现是半张被撕碎的信纸，上面印着”戴森环第七维护组工作日志”，日期标注着他们撤离地球的那天。
第二天早上，所有公共屏幕都在播放地球的实时画面。东京湾的彩虹大桥依旧亮着灯，但林星璃数到第十次循环时，终于确认这是半个月前录制的影像。母亲给她扎头发时扯断了两根皮筋，最后用医疗胶布把发梢胡乱粘在一起。
去种植区领补给物资时，林星璃看见三个工程师挤在控制台后面。他们的全息投影键盘缺了几个按键，穿条纹衫的男人正用螺丝刀撬开通风盖板。突然有截银色金属丝从管道里掉出来，落在她脚边闪着幽幽的光——和当初戴森环的残骸材质一模一样。
回房间的路上，她故意绕到电子垃圾处理站。生锈的回收箱里堆满损坏的监测手环，有个屏幕还亮着的设备正在自动播放语音记录：”...第七区未检测到热能武器痕迹...” 突然伸过来的手抢走了那个手环，穿安保制服的人胸口名牌写着”实习生”，他后颈的防辐射贴都没撕干净。
当天夜里，林星璃在枕头下发现了皱巴巴的纸条。父亲的字迹比平时潦草许多：”明天早餐后去B-17储物柜”。她把纸条含在嘴里嚼成纸浆，草莓味的口水染红了舌尖。卫生间的排风口有规律地震动着，像是某种摩斯密码的节奏，但她数到第三遍还是没破解出规律。
晨光透过拟态窗户洒进来时，母亲正在往面包上涂人造蜂蜜。金黄色的粘稠液体拉出细长的丝，在即将断裂的瞬间，林星璃突然伸手接住了坠落的蜜滴。母亲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陶瓷餐刀在盘子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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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应急灯管滋啦响了两声，在林星璃鞋尖前投下一块跳动的光斑。她故意把运动鞋踩得很重，让脚步声盖过口袋里那张字条的摩擦声。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了奇怪的甜腻，像是有人打翻了糖浆又在上面喷了除味剂。
B区储物柜在太空城西北角，沿途要经过三个未完工的生态园。林星璃数到第七块翘起的地板砖时，突然有团黑影从通风管窜出来。她后背撞上冰凉的金属墙，等看清是只机械维修犬才松口气。那东西的钛合金爪子在地面刮出火星子，尾巴上还缠着半截光纤电缆。
储物柜区的自动感应门卡住了，留出二十公分宽的缝隙。林星璃侧着身子挤进去时，外套纽扣在门框上刮出细长的白痕。成排的灰色储物柜像墓碑似的立着，B-17在第三排最里面，电子屏蒙着层油污。她踮脚去够识别器时，嗅到柜门缝里渗出的铁锈味。
突然有脚步声从入口传来。林星璃蹲下身，看见两个穿灰制服的人拖着工具箱经过，他们说话带着奇怪的鼻音：”...第七维护组的数据备份...今天必须...”
工具箱轮子碾过她刚才踩翘的地板砖，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等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把手掌按在指纹识别区。冰凉的金属板震动两下，柜门弹开的瞬间掉出个牛皮纸袋，边角被潮气洇得发皱。林星璃摸到里面硬邦邦的金属U盘，还有张老式磁卡，背面用红笔写着”D-4监控室”。
下一秒，头顶的通风管突然传来敲击声。林星璃把纸袋塞进卫衣兜帽里，转身时撞得旁边储物柜哐当响。有只巴掌大的维修蜘蛛正用激光探头对准她，八只机械腿在网格上敲出雨点似的节奏。她抓起地上的电缆碎屑扔过去，那小东西立刻缩进管道深处。
回生活区的路上，人造日光正好切换成黄昏模式。橘色光线把走廊积水照得像融化的铜汁，林星璃踩过水洼时，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在揉搓纸袋边缘。母亲应该还在医疗站值班，父亲今早说是去检修水循环系统——但他工具箱里气压计的指针根本没动过。
晚饭时父亲指甲缝里沾着蓝绿色涂料，和林星璃在储物柜区墙角的刮痕颜色一致。母亲把合成蔬菜汤推到她面前，汤勺磕在碗沿的力度比平时重三分。当广播开始播放今日空气质量报告时，三人的勺子同时停在半空中，直到警报声转为舒缓的钢琴曲才继续动作。
夜里林星璃假装翻身，把被子团成有人睡着的形状。拖鞋踩在冷凝水结霜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碎薄玻璃。D区在太空城最下层，电梯停运的标识牌还挂着露水，她顺着维修梯往下爬时，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管道里撞出回音。
监控室的门禁系统闪着休眠状态的蓝光。林星璃用磁卡刷了三次才成功，门开的瞬间有股冷风扑出来，吹得她后颈汗毛直立。密密麻麻的监控屏像蜂巢嵌满整面墙，大部分画面是静止的走廊，只有C区种植园的水培架在自动喷淋。
突然有块屏幕闪过人影。林星璃扑到操作台前，膝盖撞上金属抽屉。画面切回时她看清是父亲，正在和穿银灰制服的人站在观景台角落。父亲手里攥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银白色金属丝——和她在种植区见到的一模一样。
她哆嗦着插上U盘，主控电脑弹出数百个加密文件夹。最近修改日期全是撤离前三天，文件名用代码标注着”戴森环维护记录”。点开视频文件时，手心出的汗把鼠标擦得发亮。
画面里戴森环的银色骨架正在缓慢旋转，无数机械臂像蜘蛛腿在焊接节点。突然所有机械臂同时僵住，有个穿宇航服的人飘进镜头，面罩反光映出控制台闪烁的红色警告。视频突然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某个操作界面，鲜红的”指令覆写失败”字样跳了五下就黑屏了。
林星璃感觉后槽牙发酸，像是有人往牙神经里挤柠檬汁。她把U盘拔下来时，听见门外传来气闸释放的嘶嘶声。下一秒，整个监控室的屏幕同时熄灭，备用电源启动的蓝光里，有个高大的影子正从通风管爬进来。
她缩进操作台底下时撞翻了转椅，膝盖压到某个按钮，头顶的警报器突然发出尖锐鸣叫。穿舱外作业服的人伸手要抓她卫衣帽子，林星璃抓起热咖啡泼过去。那人面罩瞬间糊满褐色液体，她趁机从对方腋下钻过，磁卡从口袋滑落也顾不上捡。
狂奔到生活区时，人造月光正好切换成晨光模式。林星璃在电梯口撞见查夜的保安，对方手电筒扫过她煞白的脸。”做噩梦了？”保安笑着指她左脚的拖鞋，“穿反了。”她低头看见右脚还沾着监控室的铁锈，指甲缝里卡着U盘上的商标贴纸。
母亲床铺还是空的，父亲在洗手间刮胡子，剃须刀嗡嗡声盖过了她狂跳的心跳。林星璃钻进被窝时摸到卫衣内侧口袋，U盘还在，金属外壳被捂得发烫。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假装咳嗽，实际在嗅父亲外套的气味——淡淡的焊接剂味道里，混着一丝戴森环金属特有的甜腥。
第二天早餐时，父亲把果酱抹得很厚，草莓酱从吐司边缘溢出来，在盘子上积成血泊似的红渍。林星璃用叉子尖戳破水煮蛋，蛋黄缓慢流淌的瞬间，突然开口：”昨晚D区电梯坏了。”父亲切培根的动作没停，但餐刀在瓷盘上刮出高频颤音。
去公共图书馆查资料时，林星璃发现所有关于戴森环的书都被借空了。她在电脑历史记录里找到搜索痕迹，最近查询词条是”AI初始指令覆盖”。正要点开缓存文件时，管理员突然重启系统，说是有”重要数据维护”。
午饭后的辐射检查，护士多在她后颈停留了三秒。”最近接触过金属制品吗？”镊子夹着的检测棉球变成浅紫色。林星璃摇头时，瞥见窗外有两个工程师抬着密封箱走过，箱体印着戴森环维护组的鹰形标志，锁扣处缠着新鲜的反光胶带。
傍晚在观景台，她数到第三十七次大红斑旋转时，父亲突然出现在玻璃倒影里。他手里提着维修工具箱，但锁扣崭新得发亮。”少来危险的地方。”父亲说这话时没看她，目光粘在那些遥远的银色残骸上。林星璃注意到他工具箱侧面有道新鲜划痕，和监控视频里那个密封袋的折痕完全吻合。
夜里她躲在被窝里用学习机破解U盘密码。母亲翻身时，她迅速把屏幕扣在胸口，心跳声震得肋骨发麻。第四次输入父亲生日时，进度条突然开始蠕动，文件解锁的瞬间，学习机因为过热自动关机了。
第二天清晨，林星璃在洗衣房”偶遇”穿银灰制服的女人。对方正在烘干工作服，胸口名牌写着”第七维护组”。当烘干机发出结束提示音时，林星璃突然指着对方后腰：”您钥匙扣掉了。”趁女人弯腰的瞬间，她瞥见对方腰间电子卡的编号——和父亲工具箱上贴的物流码前四位相同。
太空城突然宣布下午进行全系统检测。林星璃趁乱溜进B区储物柜，发现B-17的指纹锁被换了。新装的摄像头正对着柜门，红色指示灯规律闪烁，像极了戴森环解体那晚的警报频率。她把早就准备好的口香糖粘在镜头上，金属外壳还带着保温杯的余温。
晚饭时父亲带回一盒真正的苹果，表皮还沾着冷藏库的霜。林星璃咬下第一口时，汁水溅到加密文件打印件上，油墨字迹在果糖里慢慢晕开。母亲削苹果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果皮断在垃圾桶边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