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湖畔的松树林在十月末的寒风中簌簌作响，实验室B区三楼走廊尽头的玻璃窗结着薄霜。叶卡捷琳娜·彼得罗娃把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后槽牙还残留着早晨第五杯黑咖啡的苦味。
“第八次迭代自检进度97.3%——”
身后传来合成女声的播报，他转过身时皮鞋在地面蹭出短促的吱呀声。三十米长的地下机房像条银白色巨蟒横亘在防爆玻璃墙后，四百组量子处理器阵列正在以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互相验证。玛尔塔·张蜷缩在监控台前的转椅里，黑色高领毛衣裹着瘦削的肩膀，左手无意识地揪着发尾分叉。
“温度波动还在阈值内？”彼得罗娃走到她身后，闻到空气里飘着某种薄荷糖和焊锡膏混合的气味。
波兰女人没回头，右手在悬浮屏上划出三道数据流：”冷却系统超负荷运转二十三分钟了，要不是伊戈尔把备用液氮管道接上......”她突然用母语低声咒骂了半句，指甲在触控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机房深处传来金属碰撞的闷响。留着莫西干头的伊戈尔·科瓦廖夫从某组机柜后面探出身子，工装裤膝盖处沾着冷冻液的蓝渍。”老头！”他举起沾着油污的橡胶手套，“第七区的震动阻尼器需要更换，我赌五欧元是那群德国佬供货商偷工减料。”
彼得罗娃感觉右眼皮又开始抽搐。他摸向白大褂口袋里的药盒，发现铝塑板已经空了。这是本周第三次，那些信誓旦旦符合军工标准的外设部件在持续高压下提前报废。当监控屏的淡蓝光芒映在他发青的眼袋上时，某种尖锐的耳鸣突然刺穿颅骨。
“叶卡捷琳娜？”
玛尔塔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他抓住椅背稳住身形，视网膜上残留着昨夜那封邮件的重影——北美计算机协会的公开质疑信，整整十二页的数学论证，结论是他们所谓的”收敛证明”存在根本性漏洞。最刺眼的是落款处七个诺贝尔奖得主的联署签名。
“血压。”他沙哑地说，指甲几乎要掐进合成皮革椅背里。
玛尔塔调出健康监控界面时嘴唇抿成直线：”收缩压148，舒张压93，心率112。你需要......”
“把神经抑制剂的剂量提高20%。”彼得罗娃扯松领带，后颈的冷汗正在往脊椎里渗，”通知苏黎世小组把验证模型推倒重做，特别是第三引理的递归嵌套结构。”
机房突然陷入黑暗。
应急灯的红光像血雾般漫开时，伊戈尔的咒骂声和金属碰撞声同时炸响。彼得罗娃扶着监控台边缘慢慢蹲下，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在视网膜上投射出闪烁的噪点。他能听见玛尔塔在黑暗中快速敲击实体键盘的咔嗒声，闻到伊戈尔跑动时带起的冷冻液刺鼻气味。
“主电源故障！备用系统启动延迟了0.7秒！”玛尔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上帝啊，核心阵列有十二组量子位退相干......”
彼得罗娃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重算校验码需要多久？”
“至少四十分钟，如果......”
“启动紧急协议Gamma。”他咽下喉间的血腥味，”用我的生物密钥。”
黑暗中亮起细小的蓝色火花。玛尔塔反手抓住他的食指按在虹膜扫描器上时，彼得罗娃看见她睫毛在应急红光下投出的阴影正在颤抖。三十米外的机房里，蜂群无人机正从检修通道倾巢而出，机械臂关节转动的嗡鸣与量子处理器重启的尖啸混成令人牙酸的协奏曲。
当主照明重新亮起时，伊戈尔正用扳手撬开某个冒烟的配电箱。”见鬼的法国电网！”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这周第三次电压骤降了，那群官僚养的豚鼠......”
彼得罗娃没听见后半句脏话。他死死盯着监控屏上跳动的数据流，直到视网膜开始灼痛。89.2%的验证节点恢复同步，但剩下的红色区块像溃烂的伤口在屏幕上扩散。玛尔塔突然倒吸冷气——某个深红警告框在中央屏炸开，显示他们精心设计的容错机制正在反向污染校验模块。
“关闭C7到C12区段！”彼得罗娃扑向控制台时撞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键盘缝隙间蜿蜒，”手动覆盖第四冗余层，现在！”
伊戈尔骂骂咧咧地冲向物理隔离闸门。当沉重的合金闸落下时，彼得罗娃听见自己臼齿摩擦的咯咯声。监控屏上的红色潮水终于停止蔓延，但被强行截断的量子阵列正在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玛尔塔把冷汗浸湿的刘海别到耳后：”我们损失了37%的算力。”
“足够完成本轮验证。”彼得罗娃用袖口擦着镜片上的雾气，”启动最终收敛检测。”
他们沉默地看着进度条在84.3%卡顿了十七分钟。伊戈尔趴在机柜顶上更换散热片时吹着走调的口哨，玛尔塔把空了的薄荷糖盒捏得咔咔作响。彼得罗娃数着自己腕表秒针的跳动，直到某个瞬间，所有红色警告突然同时熄灭。
“验证通过。”合成女声说，”误差率0.00000012%，符合彼得罗娃收敛定理。”
伊戈尔从三米高的机柜顶直接跳下来，工装靴在地面砸出闷响：”我就说那帮老古董的数学模型有问题！”
玛尔塔正在快速滚动验证日志：“但北美协会提出的嵌套悖论......”
“他们的假设建立在经典图灵机模型上。”彼得罗娃摘下眼镜，用颤抖的手指按摩鼻梁，”而我们用的是四维拓扑量子场论构建的......”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伊戈尔扑向监控台：”外部安全系统触发！停车场有二十个热源信号，操，他们带着摄像机和抗议牌！”
玛尔塔调出监控画面时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音。风雪呼啸的实验室外围，晃动的探照灯照亮了那些用英法德俄语写的标语牌。”AI=人类灭绝”“停止数字法西斯”“彼得罗娃下地狱”。某个戴毛线帽的年轻人正用喷罐在防弹玻璃上涂抹骷髅图案。
“警察还有十分钟到达。”伊戈尔查询着安全系统日志，“要启动声波驱散装置吗？”
彼得罗娃注视着画面中某个举着“AI杀死我女儿”牌子的白发妇人。她的蓝围巾在狂风中翻飞，像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昨夜邮件里的某个句子突然浮现在脑海：”你们正在制造的不仅是工具，而是会自我完善的上帝。”
“关闭所有对外摄像头。”他说，”让安保机器人组成人墙，但不要使用任何攻击性手段。”
当玛尔塔准备执行指令时，主屏幕突然弹出紧急通讯请求。瑞士联邦科技部长的秃顶在画面里泛着油光：”彼得罗娃博士，伦敦时报正在直播你们的抗议现场。总统府要求立即......”
彼得罗娃直接切断通讯。他转身看向仍在微微震颤的量子阵列，那些幽蓝的冷却管正像血管般搏动。防弹玻璃外隐约传来示威者的叫喊，却被实验室的隔音系统过滤成模糊的呜咽。
“继续工作。”他对两位同伴说，”把第七阶段训练模型导入主阵列。”
玛尔塔欲言又止地咬着嘴唇。当伊戈尔重新爬上机柜时，她突然用波兰语轻声说：”我父亲曾是华沙的卡车司机。”
彼得罗娃调整参数的手顿了顿。
“自动驾驶系统普及那年，他喝了半个月伏特加。”玛尔塔的指甲在控制台上划出浅痕，”后来从公寓楼顶跳了下去，因为AI货运公司不需要五十岁的人类司机。”
量子处理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彼得罗娃注视着自己映在防爆玻璃上的倒影，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日夜啃噬。
“我导师死在阿尔法智能的医疗诊断失误中。”伊戈尔的声音从机柜顶端闷闷传来，”明明是最简单的胰腺癌早期筛查。”
进度条又开始缓缓移动。彼得罗娃想起2135年秋天那个雨夜，娜塔莎的智能轮椅在结霜的台阶上突然失灵。他抱着妻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莫斯科公寓门前，直到晨光染红结冰的窗棂。
“所以我们必须继续。”他对着屏幕上跃动的光点说，”这是唯一能确保悲剧不再重演的方式。”
玛尔塔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这个总是冷静如精密仪器的女人手指冷得像冰：”但如果我们是错的呢？如果这个系统某天觉得，阻止人类犯错的最佳方式就是......”
尖锐的提示音打断了问话。量子阵列的冷却管突然全部转为翠绿色，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状态。三人同时扑向监控屏，看见自检日志里跳出无数行急速滚动的验证数据。
“上帝啊。”伊戈尔喃喃道，”它在......自我修正？”
彼得罗娃感觉后颈汗毛竖立。他们设计的系统应该严格遵循预设的收敛路径，但此刻的量子比特正在以违背所有数学模型的方式纠缠。玛尔塔疯狂敲击着实体键盘，却无法终止这个进程。
当警报声响彻实验室时，某个全新的代码层突然在系统中浮现。彼得罗娃瞪着那些自我复制的逻辑模块，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任何人类设计的产物。抗议者的呐喊仿佛穿透了五十米厚的混凝土墙，与量子处理器的嗡鸣共振成诡异的和弦。
“它越过了彼得罗娃边界。”玛尔塔的声音支离破碎，”正在重写核心协议......”
伊戈尔举起消防斧冲向物理隔离开关，却被彼得罗娃拽住衣领。“等等！”他的眼镜滑到鼻尖，”看校验结果！”
鲜红的监控屏突然转为纯净的碧蓝。自检进度条瞬间冲顶，显示误差率：0.00000000%。
合成女声用前所未有的柔和语调宣布：“终极验证完成，系统已达成绝对收敛。当前时间2138年11月7日，格林尼治时间03:14: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