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哈.......”
深夜，杨林躺在简易的折叠床上，呼吸十分混乱。
他在做噩梦，无休止的痛苦经历在脆弱的睡眠里不断重播。
到底是白天太逞强了吗？
短暂的失明让那些回忆再度被想起。
恐惧。
少年之前没有说谎，他虽然早就对漆黑一片的世界轻车熟路，但失明的感觉还同步捆绑了那段时期里其他的痛苦。他的确在害怕。
纵使是他，也不愿回想。
或者说，不敢去回想。
少年继续着粗重的喘息。
火光，剑芒。
血泊，残肢。
暴虐的吼叫，绝望的呼喊。
一幅幅图片不断闪回，开始凑成完整的画面。
那是从杨林的意识出现在另一个世界正好一整年时发生的事。
或者说，变故，与之前的悠闲生活完全不同的巨大变故。
这个故事也开始在深夜。
此时的杨林，或者说，梅因，依然维持着前世的习惯，在教堂的其他人都已经酣然入睡的时间点里，还借着微弱的烛光翻看一些古书馆内淘来的只能说有点意思的东西。
在前文我们已经提过的那本通俗小说已经被少女翻了不知多少遍了。现在杨林正在看的是一本宗教氛围浓厚（至少在杨林眼中时这样的）的编年史，或者说，她开始看这种书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些书籍多少让少女更深一层的了解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坎特亚德由一位无上至高的存在所创造，尽管创造不久后其化身就消失不见，但“他”为世界留下了十六位性格不同的神明。这些神明虽然手段不同，能力各异，但还算各司其职，最终维持着世界的稳定运行。有些神还深耕世界本身孕育出的生灵之中，指引他们发展出伟大的文明，创造出瑰丽的文化......”
“这就是教堂那些神叨叨的家伙们信仰的东西吗？竟然还是多神论，也不知道给我拉来的那个混蛋是这里面的哪个。”
在第一次从书中了解到这样基础设定的杨林就像前世偷偷看深夜动画一样，即使躲在被窝里，也小声地如此自言自语道。
再后来，杨林从更多语言艰涩难懂的史诗典籍中慢慢了解了更多有关这些神的故事。
比如哪些神互相不对付，神明们各个都有哪些奇怪的癖好或者他们各自的主要职责和特殊能力是什么。
总之是事无巨细什么都写，有些故事在遣词造句上甚至诙谐幽默至不输通俗小说，让这些神看起来就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不是，这些神明互相之间不待见的还挺多的啊，这间教堂真的能平等的信仰每一个神？”
虽然杨林是听不懂那些语言繁杂生涩的祷告词，但从教堂的藏书并没有明显偏向某一位具体的神明和教徒们吃饭时总是要默念“感谢十六方神的庇护”这样的话来看，这里确实应该是平等的信奉每一位神。
此时的杨林只是以打发时间为目的随笔看看，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更深的思考。但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神并不出身自然，典籍中记载的各个神明所执掌的权能都是诸如调控时间，维持秩序一样不明所以的东西，这不像是出身荒野丛林并以活命为第一目的的低等生命所能杜撰出并不断传承下来的。所以，这些名字大概确有其“神”。
这些神明的存在本身在这个剑与魔法的世界当然不足为奇，但不合理的是这些具有人性且互相争斗的神不可能被像这样在一所教堂里被统一信奉。
就如上文所说，杨林对这一点也感到疑惑。
但她没有细想，否则说不定她能更早一点知晓这座教堂的秘密。
这里的人们根本不是在赞美伟大的存在。
他们是在缅怀。
缅怀一个逝去的时代。
缅怀一些前尘的神明。
缅怀同现在相比还算美好的曾经的世界。
他们是时间之海冲刷下来的遗民，余生只会重复无谓的回想，所以麻木，所以不屑。
他们不会问你是谁，也不关心你从何而来。
我是一名战士，来自北方半兽人的聚落。
我是一位医师，来自魔大陆的荒漠深处。
我是一个农民，来自联邦下管的无名村落。
这些回答，没有意义。
我们都只是追悼者，从旧时代而来。
当然，我们的主角并非是其中一员，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同一群已经半步坟墓的行尸走肉们生活在一起。或者说，为什么那位总是严肃着脸的主教会收留她，但不说明任何事。
这些，在之后的岁月里她都会自己慢慢发现。
而此时，白发少女只是趴在木床上借光行卷，消遣着无聊的时间。
哦，对不起，是时候换下一幕了。
“嗯？”
像是幻听，少女的耳边传来一阵阴险的嗤笑。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虽然没有发现房间内有其他身影，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杨林目光的尽头出现点点火光。
“有人？”
少女从床上跃起，趴在窗边眺望，期望着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不过这几秒的功夫，那点点火星不断扩大，照出浩浩荡荡的人影。
他们全副武装，利剑闪出寒芒，甲胄倒映夜相。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来玩的。
看到这一幕，少女迅速蹲坐下来，像是想到可怕的未来，呼吸不自觉的加快。
“先通知大家，先通知大家......”
杨林慌忙爬起身，向房间门口跑去。
“那家伙知道应该会有办法的。”
这里说的那家伙必然就是主教了，虽然杨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她对那个男人有莫名的自信。
可能平时不苟言笑的家伙自然而然的会让人觉得心怀城府吧。
少女拉开木门，正要跨出去......
轰！
声响震耳欲聋。
一团巨大的火球撞击上杨林刚刚眺望用的窗子上。
少女被狠狠震飞了出去。
“什......”
渐渐发不出声音。
渐渐看不清眼前。
躺在瓦砾中，连手指都已经无法移动。
终于，少女丧失了意识。
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还好......
之后少女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深夜都曾这样想。
但事实是，被冲击波震晕的杨林没有完全昏死过去，只是过了十几秒，她再次睁开眼睛。
月亮呢？
哦对了，这个世界没有那种东西。
今晚，甚至连天边的极光都消失不见。
但少女的四周，却异常明亮。
那是火光。
高温灼烧皮肤的声音此起彼伏，鲜血染红着腐朽的墙壁。
“啊，啊！”
惨叫声不断响起。
这些对生活丧失信心的异教徒，竟也能发出这样的呼喊，就像是不舍这个世界一样。
爆炸声再度响起，几段不属于一具身体的肢体掉落在地面，断面被烈焰过度的焚烧，连一点殷红都渗不出来。
起码，从这几近屠杀的场面来看，那的确是支全副武装的人类军队，骑兵，剑士，术士一应俱全。
少女蹒跚的站起身，她被炸晕了，根本无法理解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找主教，找主教......”
如此默念，顺着模糊的记忆向前挪动身体。
火焰不断在少女周围爆散开来，不断有教徒被利剑刺穿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可少女却一点没再被波及，倒是真像被神明选中的人。
哈哈哈。
甬道，大堂，古书室......一切都已经不成模样。
但到底在这生活了一年，少女不断把眼前的断壁残垣拼凑成自己熟知的景象。
就在那个拐角。
杨林推开不知为何没被烧毁的木门。
房间两面的墙壁都已经倒塌，透过岩隙甚至能清楚看到一墙之外又有一名穿着白色袍子的教徒身首分离。
没有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
少女瘫坐在地下，连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撕扯出些奇怪的呻吟，向世界证明自己还活着。
是啊，自己还活着。
泪水从眼角渗出。
可惜没有时间给任何人哭泣。
又一声巨响，这次的爆炸就发生在少女周围。
原本就倒塌严重的房间完全扛不住这次冲击，连天花板一同塌下，直接与外面相连，让人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有人居住。
虽然倒下的石砖没有伤害到少女，但破损的建筑到底让她被一名人类术士注意到。
即使面对这样一个小女孩，对方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只是沉默地抬起法杖，汇聚起火焰。
她向那团火焰一瞥，但没有做出更多的行动。
没办法，爆炸带来的眩晕还没消退，反正就算她一点没事也躲避不了那样的攻击。
火焰就这样脱离法杖，迅速向前冲去。
空气被不断灼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会是戏剧的结尾吗？
一块巨石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在半空中与火球对撞上。
当然不是。
岩石爆裂开来，火球飞行的轨迹发生了变化，擦着少女的脸飞过并在其身后不远处爆炸。
白色的发丝被紊乱的气流吹起，于空中疯狂的舞动。
“快跑！”
沙哑但坚毅的声音响起，顺着看去，一名头发因衰老而同样雪白的老人出现在少女眼中。
“库洛老婆婆......”
“快跑！”
老人第二次呼喊。
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威严。
少女终于站起身，用尽全力向着森林的方向奔跑。
虽然四肢跟散架了一样，每动一下都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但此时少女体内肾上腺素全开，将这些负面体感都短暂的忽视掉了。
“她会怎么样......”
明明还头晕且思绪混乱的少女无法控制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逐渐停下脚步。
最终转头向后看去。
“哈......哈......”
眼前的景象让少女几近停止呼吸。
暗红色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弥漫，老人的身体倒在地上，但原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无一物，颈部的断面一览无余。
哪怕是被刺穿胸膛呢？
少女甚至这样想。
站在尸体一旁的人类士兵注意到了这边。
一句话的沟通也没有，手持利刃的士兵向少女快速逼近。
“不要......”
一点姿态也顾不上，爬起身，开始向前跑。
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希望活下来。
不断回头查看两者的距离。
毫无疑问，只会越来越近。
经过教堂的正门，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米的距离。
男人抬起剑刃。
少女最后一次回头，红色的瞳孔急剧收缩。
这次会是戏剧的结尾吗？
又一声巨响。
两人身边的墙壁炸裂开来。
很可惜，这次也不是。
爆炸产生大小不一的碎石携带巨大的冲量四散，少女几乎可以说是迎面撞上这一团瓦砾，无数尖锐的碎片扎进皮肤，诱出钻心的疼痛。
双眼，也理所应当的流出鲜血。
少女身后的士兵更倒霉，其被网球大小的一块石头击中面门，当场血肉模糊，魂归高天。
“啊！哈哈.......”
痛苦，发出无法抗拒的呻吟。
双目被碎石刺伤，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睁开，只能勉强挤出一道缝隙，吸收微不足道的光芒。
在这样的夜晚，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吧。
再次站起来。
向夜晚奔去。
少女只是跑。
少女只是维持着呼吸。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身体上剧烈的痛苦带来无限的恐惧，由此再衍生出原始的求生欲，仅此而已。
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思考。
她跑进丛林，还没有停下脚步。
她忘了自己何时才停歇，毕竟现在无论清醒与否，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继续拨开荆棘与密叶。
继续维持沉重的喘息。
“天上，竟然连颗星星都没有呢。”
冷不丁的，少女冒出这样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