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开玩笑的吧……”
黑发少女仰起头，锐利的石壁将她本就因为受伤而扭曲的手指喇得鲜血淋漓，她的脸颊上挂起了几滴冷汗，她向着上方的人露出一个讪笑。
“我、虽然我身上的药剂也不多了，但我的治疗魔法学得也不是很差啊，拜托，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了……”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男人向着身后的队友使了个眼色，他走上前去，站在那深坑崖壁的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
“抱歉，剩下的资源也不多了。
“如果再下去救你的话，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离开这里。”
男人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愧疚。
只是倘若离他再近一些，就能注意到男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甚至有些麻木了。
伴随着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少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坠落，刺入了她面前的地砖之上。
银白的匕首倒映着她因为恐惧而略显扭曲的面容，她玫红色的眼瞳剧烈地收缩着。
“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就用这个结束吧。”
男人这样说道，他后退一步，向着深邃坑洞里的黑发少女弯下腰来。
如同结束冒险之后相互道别的队友一般，男人也同样做出了和少女道别的姿态。
“辛苦了，梅兰妮。”
……
……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能觉察到自己的伤口正在作痒。
梅兰妮仰起头，注视着那距离自己极其遥远的上方，她伸出手，最终只能是无力地摸过了那把匕首。
她做出了深呼吸的姿态，轻轻地在胸口的位置画了一个亡魂引渡的标识。
“节制女神在上……”
梅兰妮轻声祈祷着。
后面的祷告化作了无声的呓语，少女合拢双手，握住了那把匕首。
她仰起头，以跪身的姿态，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只是预想之中的疼痛还未到来，一道略显年轻的男声轻飘飘地从上方传了过来。
“——其实自尽之前，求‘节制’是没用的。”
“她的脾气很差，而且最讨厌自我放弃的家伙了，你应该去求‘慈爱’。”
欸？
梅兰妮的手一抖，匕首险些没拿稳，但最终它还是重新掉落回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动。
少女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那远处的崖壁上，站着一抹圣洁的银白。
那是一个身着宽大白袍的白发男人，他伫立在那里，望着下方挣扎的少女。
他身形修长，看样子约莫二十岁出头，虽然有着引人瞩目的发色和瞳色，可他的面容就仿佛被模糊了一般，明明看得清他的五官，可一眼过后再去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白发银瞳的男人长成什么样。
甚至就连发色和瞳色都会渐渐遗忘。
无数年之后，梅兰妮绞尽脑汁，也无法回想起那家伙的长相。
而那家伙——
唯一能留下记忆点的或许就只有他衣襟上別着的翠绿枝叶了。
……
……
“嗯，被抛弃了吗？”
被拽上坑洞之后，梅兰妮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后方的陷阱。
那个本该布满隐藏机关的陷阱坑洞，不知为何，在男人的作用下居然毫无动静。
明明她的队友都因为害怕继续在那些陷阱上浪费资源而放弃她了。
她看向了那位把自己拽上来的男人，目光下意识地在他束起来的白色卷发末梢停留了一会。
“谢谢您，我……”
“你是个笨蛋唉。”
梅兰妮的声音被噎住了。
白发的男人捂着肚子，发出了夸张的笑声，他的笑声很奇怪，像是梅兰妮听过的卡带的录音晶石，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在“展现他正在笑”。
梅兰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和男人一起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委屈和不安就重新涌上了心头，大片眼泪随着她大笑的起伏向下掉落着。
出门在外的十六岁少女，在经历了生死抉择之后，终于难忍内心的恐惧。
她紧咬着牙，颤抖的笑声一转呜咽，最后化作了嚎啕大哭。
男人停下了发笑。
他看着梅兰妮，只是无声地等待这位少女宣泄完毕。
……
“我的家乡被战争毁了，我需要很多钱去重建它。”
少女拖着作痛的腿，她一瘸一拐地跟着男人的脚步。
“听说地宫是来钱最快的方式，我就找到这里来了，但是我没有想到……”
“战争？”
男人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词，他回过头，银白色的眼瞳望向了少女。
注意到男人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少女的呼吸一顿，她紧咬着牙，最终别过了头。
她所在南大陆和东大陆接壤位置的家乡，因为受到战火的波及而几近覆灭。可作为一个小村子的孩子，她经历了那些痛苦，却也只能在战后沉默地接受两国各退一步和解的结局。
她甚至不知道这场战争因何而起。
在东大陆和南大陆接二连三的战争爆发之后，那些水火不容的国家却突然停止了争斗。
因为“地宫”的出现。
仿佛是神明为了安抚人类所降下的福泽，地宫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无数地宫如雨后春笋一般在东大陆与南大陆的地下悄悄探出。
不知是不是地宫的原因，那些相互掠夺的国家彼此停歇，人类的纷争却被融入了地宫之中。
但在冒险的过程之中，梅兰妮总是会想：
也许正是因为智识女神实在不忍心看到人类的贪欲破坏这个世界，这才用身躯化出了无数地宫用来承载贪念与欲望呢？
“嗯，她确实有可能这样想噢。”
听到男人的话，梅兰妮恍惚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疑惑于自己是不是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但面对这个救了自己命的男人，年轻的少女也没有什么想要隐瞒的。
她拖着吃痛的腿，往前挪了两步，她轻声问道：
“可是，既然智识女神那么了解人类，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抹去战争呢？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抹除大家的贪婪呢？”
白发的男人顿住了脚步。
他仰起头，像是在回想什么一般。
几秒钟之后，他又发出了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古怪笑声。
“哈哈，抹去贪婪，哈哈……”
“你笑什么？”
这回梅兰妮倒是没有和男人一起发笑。
随着她这段时间在这座地宫的冒险，她也觉得自己的念头似乎有些天真得不像话，可她仍然存着对神明的信仰。
当然，她也不认识别的神了，除了自己信仰的“节制”之外，她也顶多模糊知道“智识”。
“也许。”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梅兰妮的思考。
他转过头，伸手取下了别在衣襟上的绿色枝条。
“‘智识’自己都没有见过那样的世界吧。”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他脸上的笑容未褪，声音却再无笑语。
“这样吧，小姑娘。”
男人说。
“我可以满足你赚钱的愿望，但是同样的，你得给予我相应的报酬。”
“……？”
梅兰妮睁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和男人拉开了距离。
这种奇怪的描述开头，倒是很像节制教典里会有的恶魔描述。
“那个，虽然您救了我，但是我果然还是——”
“我送你一座地宫怎么样？”
“欸？”
梅兰妮眼中的惊恐越发明显，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此时说的话到底是失心疯还是在开玩笑。
可抬头对上男人的银白色眼瞳之后，梅兰妮的反驳被吞入腹中。
半晌过后，她只能小声地回答道：“……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男人示意梅兰妮抬起手，他将那根绿色的枝条按在了梅兰妮的掌中。
“当然，我知道我说的话可能让你很难理解。”
“但是如果之后，你改变主意了的话，可以用这根枝条呼唤我。”
“随时。”
那抹银白色向着少女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像是被阳光照拂过的清泉。
“我想要的报酬是……
“你得陪我去别的地宫看看。”
……
……
自那天起，大概过去了七八年左右。
梅兰妮看着那根不曾干枯的绿色枝条，她垂下眼睛，用手指轻轻捻着它的叶片。
她离开地宫之前，在出口的位置发现了那支队伍其他成员的尸体。
她感到很恶心。
作呕感侵扰着她。
她离开了那座地宫，然后再也不曾回去。
她没有赚到钱，却又不甘就这样面对那些需要照拂的家人与村子，愤懑与烦恼困扰她许久，最终，她在学习与旅行的过程中，学会了吞云吐雾。
南大陆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至少这点让她稍微打起了精神。
至于之后？
之后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梅兰妮低下头，许久过后，她长叹一口气，双手合上了那枚枝条。
那家伙果然是开玩笑的吧？
还送她一座地宫，他又不是神明，怎么可能……
笃笃。
梅兰妮的眼瞳微缩，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窗户那站着的白色身影。
“叫我吗？”
男人歪了歪头，他顶着不曾老去的容貌，露出了一个浅笑。
他的衣襟上没有别新的枝条，只是相较于之前的两手空空，他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红发的婴孩，似乎刚出生没多久，它安静地熟睡，小小的身子细微地起伏着。
……
“你，这、他……”
梅兰妮有些语无伦次了，她看了一眼白发男人怀里抱着的婴孩，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啊，有些头疼呢。”
男人只是笑着：“虽然我和你说了随时，但现在不行。”
“我刚刚还满足了一对夫妻的愿望，我得先把这个孩子带回去。”
“就这样，你先等我一会吧，不用很久，十分钟就行。”
到像是被男人的话和行为彻底干到大脑宕机了，梅兰妮手上的烟斗都拿不稳了。
可在目瞪口呆之后，梅兰妮倒是堪堪冷静下来了。
她将嘴凑到烟嘴旁，深吸一口之后才静下心来。
看着还没离去的男人，她突然冒出了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孩子的父母和你一样。”
但男人突然和她搭话道。
他用手指轻挑着婴孩的红色卷发，向着梅兰妮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浅笑。
“只不过，他们的结局不太好。”
“他们战死了。”
梅兰妮沉默地放下烟斗，向着不朝着那孩子的方向猛咳几声。
“他们也向你许愿了？”女人哑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白发男人逗哄婴孩的动作停下了，他发出了一如七八年前般的笑声。
只是不知为何，梅兰妮觉得这回他的笑声，似乎多了几分自然感。
“保密。”
男人这样回答道，他向着梅兰妮竖起一根手指，而后抱着孩子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烦恼感，这和七八年前的也不太一样。
“好，就这样了，等我先满足他们的愿望，再回来找你。”
“十分钟噢。”
……甚至声音还染上了奇异的开朗感。
眼前的男人像是散去了曾经惊鸿一瞥的圣洁，这一回，就连他的白发和银瞳都不再显眼。
梅兰妮感到很困惑。
这种困惑将她见到容貌未变的男人的惊恐和看到那个孩子的迷茫都驱散了。
“那个……”
当男人重新回到她的面前时，梅兰妮终于忍不住想问出声。
“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回答梅兰妮，只是玩着从梅兰妮那里拿来的枝条，他扭曲着那枚枝条。
最后，一团包裹着红色的奇怪荆棘团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喏，你要的地宫。”
男人说。
他将那个荆棘团往梅兰妮手中一放，刺得梅兰妮发痛。
“不是，先回答……”
“地宫，什么时候不想要了找个倒霉蛋交接一下就好。至于给我的报酬，也不用陪我很久，一年半左右就好了，毕竟你还要靠地宫赚钱，而我还要回去带孩子。”
男人耸了耸肩膀，他向梅兰妮敷衍地笑着，然后伸手推了一把这位即将和他同行的队友：“快去收拾东西吧，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一个老不死的有啥宝贵时间的。
梅兰妮心里泛起了嘀咕。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顺从地收拾起了行李。
“你是恶魔吗？还是神明？”
“是想通过满足愿望来复活力量的上古生物吗？”
“还是那种小说里写的，会到处捡孩子的奇怪长生种？”
……
“嗯……都不是呢。”
男人回答着梅兰妮，他半抬起头，看向了那碧蓝的天空。
一只衔着枝条的白鸽从空中滑过，它停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将口中的枝条别在了男人的衣襟上。
白发的男人长出一口气，他的脸上笑意盈盈，这回的笑容却是直达眼底。
“我现在叫伊文。”
男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