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夜。
这个词确实更具指向性。
我上的学校是私立制,周一和周五有夜自习,所以在这个点回家的高中生已成这附近的常态。
夜色中更显浓郁的树木,利落地插在宅邸两旁。
铁制的门扉一如既往,漆面黑棕光洁,仅有边缘染上月色,看上去跟手心里的钥匙一样冰冷。
我——
我对讨厌东西的态度和对待谎言的态度一样,不会主动找借口逃避,可一旦发觉外界伸来的橄榄枝,便会毫不犹豫抓住。
黑木白天的话在耳边萦绕。
她的话称为借口过于牵强。
这样好了——
夜深人静,偶尔良心发现的冬月同学,不忍于罹患心病的后辈在操场冻死,放弃休息时间毅然前往……
在脑中自言自语,将钥匙塞回口袋,向回家路跑去。
星光洒出道路。
自小时候搬家过后,我就喜欢上了走夜路。
明明白天看来大相径庭的路,披上夜幕后便大差不差。无论哪里都有的泥土味儿,更让我生出归乡的错觉。
随呼吸起伏的心口,
因运动兴奋的神经……
儿时的绘本中写过:模糊,苍茫的夜景中藏着许多“东西”。
但那不也意味着夜是一个百宝箱吗?未知是恐惧,也是充实。
白日所不及的充盈感中,我不知不觉间,好像真的相信上黑木的话语,内心泛出憧憬色的伽蓝……
绕至学校后门。
夜幕下乌色的栅栏,将学校与周遭分出界限。
毋论,低矮的铁障对治安的帮助微乎其微,更早些时候还有防盗用的铁刺在上面,却也因为会伤到流浪猫之类的理由,被居委会拆除。
说来也是,这附近的治安很好,即使有小偷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对学校下手,这个时间还会翻墙进校的,不是流浪猫就是正值热恋期的情侣吧。
恋爱。
脑海中咀嚼着这个词语,我不禁浅笑。
因为那实在是个,与我不太相称,相去甚远的词语——
借着矮树翻过栅栏。
奔跑。
抵达操场——
少女出乎意料而又情理之中地出现在操场上。
单腿微曲,一手拂在腰上,她展现出如白鹤般优美的身段。
然而要数最醒目的,还是对方持杖的姿势——宛如推理小说中大侦探般潇洒的拿法,让我在空旷的场地上,也能一眼发现黑木的存在。
米黄色的裙身勾勒出曲线,面容似笼罩在月光中一般。
看到这一幕,我顿然想法强烈,如果在操场上没等到我,黑木一定会一直等下去,那漠视时间的双瞳即为铁证。
注意到我的身影,她欣慰地挥挥手。
“你来了啊。”
“因为闲……不,总觉得把你落在这是我的错,所以你说的‘很厉害’是什么?”
“猜猜看?”
答案是不说自明的。
这种时间把人叫到学校,被夜风烘托的男女二人的空间。
反倒是“手法”令人在意。
比如“我是醉心于你的吸血鬼,请和我来一场暮光之城式的私奔吧”这样的。
——最无聊的结果。
不,既然对方都这么用心准备了,我这边也该负起男性的责任,好好同意才行,毕竟能想出这么中学生式浪漫告白的人,也一定会把我的漠然当作风雅接受吧。
——作为今后夜不归宿的借口。
整了整衣冠,我以一种极不负责的态度,等待着少女的纯情流露。
此时的我只能做出如此幼稚的猜测。
不,
应该说在她面前,任何现代社会人类都会有如婴儿般稚嫩吧。
片刻沉默后,我开口。
“让我猜猜……告白?”
然而对方却歪起头,露出略显为难的表情。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这个,在你们那边是怎么说来着?自恋?”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只是约你在这里看‘厉害的东西’而已,你却擅自认为是告白……不是很奇怪么?”
“有吗?”
“就是有啊!”
用长袖口捂住下脸,黑木的眼漾出柔和的笑。
是吗?原来是我猜错了啊——
啊啊……好想死……
——这类一般高中生会产生的想法,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我脑中出现。
“但是啊,黑木同学。
在这种时间把人叫出来,制造男女独处的空间,不让人往这方面想是不可能的。
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装听不懂对方意图,执意让女方先开口的人,才是最自我意识过剩的。
从这个点来说,我的回答可谓绅士。”
不过从恶作剧的角度来说,她的做法倒是成功。
——无言对视。
短暂的空白后,本就在憋笑的黑木肩膀一起一伏。
“——那是什么说法啊……哈哈,嗯,你说话真的很有趣呢!”
笑声不带恶意,将夜明朗。
教学楼上时钟的两针重合。
——这个点来学校,作为恶作剧的代价来说有些高昂,那我作为被整的一方也没资格说什么。
而且也比平时有趣多了,这个晚上,还没有告白这样沉重的事后责任。
应该……也不算太坏吧。
“嘛,不过也不能说你猜的全错……”
笑够了的黑木抹抹眼泪。
“那可真是荣幸……”
“没办法啊,文艺点说就是告白嘛……”察觉到我的挖苦,她可怜地撇撇嘴。
“不过遗憾……对象——不是你。”
言毕,黑木双指交会,打了个响指。
——什么都没有发生。
打响指就意味着会发生什么,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脑袋中根深蒂固的呢?我不清楚,但如此的肢体暗示仍回回扣动人们的内心。
放眼望去。
晚风牵动着少女的裙摆。
光景不变,依旧是天空、绿茵与高楼。
——但“变化”确确实实发生着。
好比长得多快的植物都不能用肉眼观测,这“变化”也是同理,不“量变”到“质变”的水平便无法洞察。
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当时非人的变化将我震憾,不如说是从日常到非日常的无隙转变令我着迷,那仿若神之一手绘制的罗生门,在我看来才是当中最大的魔法……
先是,
——浸入牙关的寒意。
拂动手肘时产生的异样阻尼感……
感觉上又和从袖口灌入狂风不同,更像用手拨动水。
一旁的黑木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种时机露出像安抚似的表情,让对方感到安慰还是恐惧估计是因人而异。
——“质变”。
视野染上冰蓝色。
仿佛被热浪席卷,腹部周围的空气泛起涟漪状的波纹,体感温度愈发低下……
——回过神来,
所见之物已被染上
所谓剥去色彩之蓝。
从绿茵场的四角开始,人工制的草坪被某种大理石状的白色地基取代,并极为自然地向中心蔓延。
墨蓝色的月光好似活物,将世界吞噬,包夹。
目力所及。
目所能及的高楼内满是沸腾的滚水,冲破玻璃窗后,不断向外倾吐出破碎的蓝凝胶状物质。
楼宇自身也未逃一劫,演化出近似比萨斜塔风的外貌,加之接连外泄的凝胶,使其看起来沐浴在浑浊绵软的半固态瀑布中般,散发出幽玄之美。
“——‘向世界的求爱’,这是古文献里对这类魔法的美称……说是告白有些勉强,但以人类的标准应该不算错……”
“因为人类都很隐晦啊,比喻啊象征啊什么的……嗯,之后要问你的事堆积如山呢!”
月之聚光灯下,少女堪称绝美,立于白色浪土之上。
“……你,到底——唔?!”
震撼之余,我出声询问——喷涂出的气息却化成泡沫,飘散在冰蓝色的大气中。
视觉带来的,莫须有的窒息感直扼喉颈。
下意识跪倒在地。
看到我这副模样,她愧疚地抓抓头发。
“……啊,放心吸气就好——因为我不是人鱼族,这个‘亚特兰蒂斯(Atlantis)’也是个半成品而已……再怎么说,把周围一带都换成海水对‘魔’的消耗还是太大了,单凭吸血鬼是办不到的。”
“而且,那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吧?”
“名字是黑木,没有姓,只是黑木——‘黑檀’的黑,‘树木’的木,生前是吸血鬼。”
保持跪地姿势仰起头。
面前的少女真的拥有黑檀般秀美的齐颈短发。
大脑与灵魂双双铭记——
接下来将我带入故事的妖鬼,正是这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