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怎样才好呢？
鹿仁的手悬浮在键盘上，他的新书已经快要完结了。
这本书他倾注了很多心血和精力，他构思了一个悲剧，可写到最后却又怎么都不忍心写下去。
他多想干脆疯狂一次，让男主女主都突然爆发，获得系统金手指之力，然后把所有的反派啊障碍啊什么的都统统干碎，最后两人相互依偎一同仗剑走天涯，强行把结局变成一个大团圆的Happyending。
可鹿仁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笔下的角色早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人，鹿仁不过是在记录属于他们的故事。
他一开始就决定好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安排好了两位角色的命运，从那刻起他就只能看着书中的男女主滑落消亡的深渊，他什么都阻拦不了。
就像是命运一样。
或许自己和樱的结局也是一开始就被命运决定好了，从那之后无论自己再怎么挣扎怒吼也无济于事。
鹿仁转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黑暗里端庄静坐的樱，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不过这个悲剧的结局，至少也得更精彩一些。
“大哥，这一辆不错吧，几乎全新，里面的装修也还行。”二手汽车市场里，戴着鸭舌帽的技工拍着身边的那辆雪白的房车，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机油和汗水，结果留下更大一片黑色。
“你让我检查一下。”鹿仁走进房车。
“车门板有焊痕啊，这个安全气囊弹出来过吧，这是辆事故车啊。”
鹿仁检查的速度很快，他没有买过车，却对这方面了解的很清楚，一个能自己改装摩托车的人不可能不懂这些。
“有召回记录不？让我看看。”鹿仁从车门走了出来，笑着问技工。
技工的脸色明显有点尴尬，鹿仁看起来一副毛头小子不咋懂车的样子，结果一上来就抓住了关键问题。
“这个...召回记录都在我们老板那，他这一时半会也不在...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车？”
“其他的车？你这有其他的房车么？”鹿仁喝了一口手中的矿泉水，“兄弟，你也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就报个最低价，我觉得合适就把这辆车给买了。”
“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这都是老板定的价...”技工转身把手扶在车身上，他眼神躲闪，明显还有些犹豫。
“老板定了价肯定能再议嘛，”鹿仁一点都不慌，似乎胜券在握，“你自己想想这房车都停在这多长时间了，隔段时间你还得洗一次。”
“到这儿的人有几个是冲着买房车来的，都买二手车了，谁有那个闲钱。”
“你低价点卖给我，也免得天天放在这里招灰。”
技工确实被鹿仁说动了，他报了个价格，远远低于鹿仁心里的预期；交易完成的很爽快，很快产权就交到了鹿仁的手上，鹿仁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官方编码，确认没有造假后就用车钥匙启动了这辆房车。
“大哥，来抽支烟？”技工从车窗递给鹿仁一支烟，他满脸皱纹肤色黢黑，喊鹿仁却还是一口一个大哥。
“不了，生着病呢，再抽命没了。”鹿仁摆摆手，升起车窗。
他还是改不了不爱和人打交道的习惯，他懒得算计别人和提防着别人的算计。
所以他才会那么爱樱，樱用不着他去揣测，她那笨笨的AI脑子里什么事情都藏不住，就算是脸上没有表情，她也要把“我喜欢你”、“我爱你”和“我想跟你在一起”写在她的每个动作里；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心里的所有心事，无非就是主人、主人以及主人。
鹿仁缓慢提升车速，他在细听发动机有没有异响。
他在吉普车和房车之间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买一辆房车，这场旅行是他自己决定的，没和樱商量，那至少让樱待在车上的时候能够尽可能舒服点。
如果有人知道鹿仁的想法肯定会笑话他，真是有够矫情的，每天带着樱像是过家家一样，做菜洗澡换衣服，现在出来坐个车还要考虑一个大号芭比娃娃舒不舒服，把自己的每个举动都搞得小心翼翼，樱是机器人，她能手撕壮汉，她又不是脆弱的花瓶。
但鹿仁不觉得自己矫情，他觉得樱还活着，她只是睡着了...她只是睡着了...可如果只是把樱放在角落，看着她一点点积灰，那就像是真的死掉了一样，没有哪种死亡比遗忘更可怕。
鹿仁好想有人能永远记住自己，樱也一定很想有人能永远记住她。
房车停在楼下，鹿仁从楼梯间的角落里提起那辆轮椅，放进了房车的储物箱。
推开房门，屋子里安静又昏暗。
这一年多以来鹿仁每次推开家门都像是抱着无限的期待，可房间里永远没有温度，冷清到人几乎快要结冰。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樱，”鹿仁走到樱地面前，他跪在沙发前，牵起樱的一只手，“主人买了辆房车。”
“陪主人去旅行好不好啊？”
“主人带樱去看看天南海北的景色啊。”
“那样说不定樱就能早点醒来了...”
鹿仁把樱抱到沙发上，给她的腿盖上毛毯，然后转身就去收拾行李。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空气里静谧得连叠衣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好像害怕吵醒一个熟睡的人。
其实这一年来鹿仁在家里一直是轻手轻脚，他总是把耳朵的注意力放在除自己以外的地方，期待能够听到什么异响。
鹿仁把东西带的很齐，洗发水沐浴露墨镜还有樱各种季节的漂亮衣服，女孩去旅行当然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让每个看到自己的旅者都留下深刻的记忆，再多年后依然能想起旅途中那一瞥的惊艳。
他打算后天一早就出发。
打开电视，鹿仁把樱抱在自己身前，就像两人以前一起看电视一样。那时候樱的身体总是温热的，鹿仁把她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只小火炉，冬天连取暖器都不需要。
可现在的樱皮肤却总是冰冷。
一旦天色变暗，鹿仁就会觉得房间里安静到可怕，这时候他就会把电视打开，然后把樱搂在怀里一起看电视，重要的不是荧幕上放映的内容，只是给自己一种还有人跟自己说话的错觉。
疫情引起的封控管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为了刺激消费，各大旅行社很卖力地在各个电视台投放广告。
“大理啊...”鹿仁喃喃自语，“那我们先去云南那边好么？”
鹿仁早听说过苍山负雪洱海流云，但那都是电影里拍出来广告里播出来的，真正的大理鹿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总得亲眼去看看。
......
鹿仁吞下手中的药，点燃发动机，樱坐在他的身边，朝阳的第一抹金色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美到让鹿仁忘记了呼吸。
药只是普通的止疼药，鹿仁知道自己大概也就几个月可活了，他也没打算活过那么久，所以只让医生给自己开了些止疼药，好压制身体中时时刻刻传来的疼痛。
他的心情很好，听说开始一场旅行的感觉就是兴奋、期待，又隐隐夹杂着一些焦躁不安。
鹿仁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踏上旅途，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旅途中会遇到什么了。
白色的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阳光流转，从东方逐渐偏西，一直到天色彻底昏暗。
鹿仁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内，一天专注的行驶让他倍感疲惫，不过幸运的是这辆房车的内部空间足够宽敞，可以舒服地洗个热水澡。
不过还没有等他把车停稳，一个手持强光手电的年轻警察就走了过来。
“把门打开。”警察敲了敲车窗，光束透过防透膜照在鹿仁的脸上，让他很不舒服。
“什么吩咐啊，警官。”鹿仁开门下车，一脸赔笑。
“例行检查，查一下行驶证驾驶证，然后搜查一下有没有可疑物品。”警察对着鹿仁敬了个礼。
“这是行驶证，这是驾驶证。”鹿仁从车门柜子里拿出两张证件，递给警察。
“嗯，我还得搜查一下车子里面，你理解一下。”
“诶，好。”鹿仁知道警察肯定是在办案，在高速公路服务区抽查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
警察走到房车的另一侧，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鹿仁紧了紧拳头。
“麻烦姑娘你下来一下，我需要对这辆车进行排查。”警察又敬了个礼。
但樱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麻烦这位姑娘听指挥，我也是有任务在...”
“警官！”鹿仁隔着车厢向着警察挥了挥手，“她是植物人，她听不到您说话的。”
警察愣住了，他连忙收起照在樱脸上的手电筒。
“植物人...你怎么带在车上？”警察的声音明显柔和了不少。
“我就是觉得她还看得见嘛，总觉得带出来多走走多看看，说不定哪天就醒了呢？”鹿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讨厌像这样剖开自己的心。
“啊...”警察又看了樱的脸一眼，和监控拍下的人完全不同，而且气色红润衣服也整齐干净，应该也不是一具尸体。
哪有人会把尸体放在副驾驶座上啊...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警校时期侦探悬疑小说看得太多，现在抓两个油耗子都还要疑神疑鬼。
而且油耗子也不会开房车作案吧，警察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绕过车头走向鹿仁，他语气缓和了许多，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辛苦啊，兄弟，我也是有任务，要对这里的车一辆辆进行排查，”警察吐出一口烟雾，然后又抽出一支递给鹿仁，“来一根？”
“不了不了，我...我有肺癌，我抽不了，不好意思啊。”鹿仁摆摆手，低下了头。
“噢...哦。”警察夹烟的手指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他条件反射似的把只吸了一口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熄。
“你这...”警察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嗨，人生不容易啊，但无论如何向前看，向前走，努力活着。”警察拍了拍鹿仁的肩膀，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路人的经历还真是够惨的，如果放他自己身上他说不定已经自杀了。
可作为警察他总不能鼓励别人去死，多多少少还是要传达一些正能量的东西。
“是，是。”鹿仁点头赔笑。
直到看着警察的背影走远，鹿仁才关上车门，他按住自己因为紧张狂跳的心脏，重重吐出一口气。
鹿仁伸出手，打开樱身前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块冰冷乌黑的铁。
那是一把手枪。
这是一年前他在N65省道的隧洞里救出樱的时候，顺手带出来的，他一直藏在他的电脑柜里，连樱都不知道。
这把枪成了他面对樱背后公司最大的依仗，不过直到今天他也依旧没用上。
鹿仁带上这把枪只是为了防身。
他是个肺癌晚期的病人，樱是个漂亮女生，鹿仁相信治安的优化，但是他知道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不要挑战人欲望的底线。
上帝创造了人类，柯尔特使他们平等。
鹿仁给樱洗完澡换上衣服，又把她抱到了床上，他还要给房车加水和清理集污箱。
做完这些事后夜色已经很深了，鹿仁吞下一片止痛药，在床上躺下，用手臂搂住樱冰冷的躯体。
他觉得自己的体温现在也不够高了，总要很久才能让樱的身体暖和起来，比起沉默的樱，自己反倒像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服务区的夜很寂静，只有偶尔进入的汽车会发出声音，远处的荒山上传来四声杜鹃的鸣叫，鹿仁喜欢这种叫声，让他想起雨后的青山，微冷的细雨，朦胧的白雾和青黑色的屋檐。
“樱，主人大概也没办法陪你很久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樱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