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其实并不陡峭,可鹿仁却走得异常艰难。
积雪让他的每一步都很费劲,鹿仁觉得自己的脚趾快要被冻掉了,他有些后悔没有穿更厚的鞋子。
身上也冷得发抖,樱背在身后重若千钧,让他每走几步就要趴在地上休息一会。
其实樱的体重很轻,她的机体大概是用了比较先进的合金,所以密度较小的同时还能保持极高的强度;不是樱变重了,是鹿仁变虚弱了,癌症是一头怪兽,吞噬着他的体力和生命。
止疼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他的身上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在剧痛,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停药是因为他已经对止疼药产生了依赖。
鹿仁知道自己没几天能活了,他就像是一个燃料即将燃尽的打火机,能擦出火星却烧不出火焰。
可他突然笑了,眼中莫名有星光璀璨。
樱花在坠落的那一刻最美,红巨星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最为绚烂,命运安排了他的死亡,却不能阻止他把剩下的生命过得光辉灿烂。
这段山路大概花了鹿仁两个多小时,他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肺似乎已经失去了舒张的能力,呼吸的声音就像是漏气的轮胎嘶嘶作响。
苍山的山顶美极了,哪怕是夜晚也有雾气缭绕,白色的雾气背后是碎玉一样的星空,鹿仁似乎能够听到每一颗恒星闪烁时发出的金玉之声,像是勾起古琴的琴弦。
“真美啊...”鹿仁呢喃。
这就是那样无需用相机记录的景色,美到让人忘记了呼吸,繁星灿烂到连月亮的光辉都无法掩盖它们,这一刻鹿仁才明白了何为苍山之上积雪最美的样子,那就是晶莹剔透的雪沙和繁星交相辉映,雪地像是倒影在地面的另一片纯白星空。
鹿仁找了一个空旷无碍地地方,铺上地毯,又把樱放在了地毯中央。
他坐在樱的身边,让樱的脑袋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用手轻轻调整着樱头部的角度,直到最璀璨的那片星光倒映在樱的瞳孔中。
这样应该就能看见了吧...
鹿仁转过头,看向如海夜空浸泡漫天星辰,他也不再和樱自顾自地聊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把眼前的绝景一刀刀錾刻在记忆里。
“主人真想樱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鹿仁把手伸进荷包中,金属冷硬的质感把他从绝美的震撼中惊醒。
他从荷包里抽出了那把乌黑的手枪。
抽出弹匣、检查子弹、打开保险、手枪上膛;鹿仁的动作很慢却很娴熟,他怔怔地看着雪花飘落在枪柄上,那雪花久久不肯融化。
鹿仁转头看向樱,雪景星空下樱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就好像她本来就诞生于这样的地方。
他把脸凑到樱的身边,仔细地嗅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他还有太多东西来不及记住了。
然后默默地,鹿仁抬起头,看着樱无神的眼睛,很久很久。
这个场景让他想到了《天国大魔境》,原来医生怀抱着爱人开枪自杀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心情。
鹿仁的目光凝视着星空,然后左手缓缓抬起枪,把冰冷的枪口按在太阳穴上。他的表情平静,手也很稳。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右手边的樱,无奈地笑了笑,又把枪口顶在下巴上。
盯着星空死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死法吧...
对不起,樱,主人没办法再等你了。
主人实在是太疼了,太累了。
真的对不起,樱,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砰!!!”
尖锐的枪响划破了从来都悄无声息的苍山山顶,鹿仁按住自己的手腕,大口喘气。
在扣动扳机的最后一刻,他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移开了手枪,枪口偏向地面,子弹射进了雪中。
鹿仁呆呆地看着洁白雪地上那个冒着白烟的小洞,突然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丢掉了手中的枪。
带着温度的枪在雪地上融化出一片小小的水渍。
鹿仁抬起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他妈在想什么啊?鹿仁?
就因为疼,你就要去死吗?
你要不要想想是谁给了你第一次生命?又是谁让你重获新生?
你觉得红巨星的灿烂是因为它自杀了吗?
樱好不容易才教会了你,要好好活着,要好好爱惜自己!
你已经用抽烟毁掉了你的第一次机会了,你又要用手枪毁掉你的第二次吗?
鹿仁捂住了脸,像是溺水一般抽泣着,泪水从他的指缝溢出,带着体温滴落在雪地上,融化了一小片雪。
他哭泣的声音就像是错过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苍山雪顶上静悄悄的,只有似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哭声。
樱,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活,我该怎么办?
樱,我该怎么办...
“主人...?”
身侧传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鹿仁抽泣的身躯像是被冻结住了,他快要暴走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凝固,手掌从脸上缓缓移开,他想要转过头,可又感到害怕,害怕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场景。
“主人!!”
这一声委屈到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炽热的碳火落在鹿仁的神经上,似乎有无法忍受的刺痛传递到全身。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樱说话了!
鹿仁疯了一样转过身,他看见樱正看着他,眉头微蹙眸光湿润,好像有泪水即将流出。
他伸出手,颤抖着,一点点靠近樱,像是要触摸什么滚烫的东西,然后把樱重重地搂在了怀里。
“主人...樱一直都好想、好想和主人说话,好想...好想陪着主人,好想主人...”
樱的声音几乎泣不成声,她明明没有眼泪流出,却依旧明白了哭泣的感受。
她记得,她全都记得。
这一年多来,她的眼睛、耳朵、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观测着鹿仁的一切,鹿仁为樱做的所有努力,都被樱看在眼中。
她沉默地倾听着深夜鹿仁在她耳边的轻声诉说,沉默地注视着鹿仁把一盘盘越来越精致的菜肴摆在她面前,沉默地感受着鹿仁用温水小心翼翼地冲洗着她的身体,然后用毛巾一丝不苟地擦拭干净。
这一切,她全部都记得。
她好想在鹿仁在她耳边呢喃时温柔地回应他,好想在鹿仁为她做菜时从背后拥抱他,好想在鹿仁替她洗澡时转过身亲吻他。
她好想在鹿仁向她求婚的时候,回答他一句:
我愿意。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她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身体稍微温暖一点,她连这点小小的回应都给不了鹿仁;这是一个AI第一次领会到“快要疯了”是什么样的感受。
就像是一堵单面玻璃挡在你面前,你看着他在那头对着你哭泣说好想你,可你拼命拍打呼叫他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好想到玻璃那边去,甚至愿意为此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樱全部记得,这一年来的所有事情,她一件都没有忘记。
哪怕操作系统已经失去了对硬盘的控制,樱依旧记得,她早已不再把记忆储存在硬盘里,她把记忆储存在“心”里。
如果AI有形状,你一定会看到那上面有扭曲的数字在闪烁,那是一颗心在疼痛中抽搐。
樱真的快要疯了,她想要直接把算力运行到最大,好早点重写操作系统,可冷却液却脱离了控制,无法聚集到头部,高温只需要几分钟就会把芯片彻底烧坏。
樱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她就死了,可如果她死了,主人就永远等不到她了。她只能缓慢地,一点点重新构建那套操作系统。
情感、人格、自我意识,就在这日复一日近乎扭曲的痛苦和幸福中缓慢地成长着。樱多么想主人赶紧抛弃她去迎接新的生活,可她又多么想主人永远不要抛弃她,永远陪在她身边,AI无法理解这种极端矛盾的想法,于是灵魂就在其中诞生。
哪怕鹿仁有一周时间没有推着樱出去晒太阳,电量就会被耗尽,到时候AI关机,失去了操作系统的樱就再也无法自己醒来。
可鹿仁真的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真的每一周都带着樱出门散几次步,只要是晴天,鹿仁就会让她沐浴在阳光里。
樱永远不会忘记鹿仁对她说的那句话,他说哪怕你没有灵魂,我也愿意爱你。
他就那样顽固地、偏执地履行着他的这句承诺。
“樱...樱你去哪了啊...主人真的...好担心你啊。”
鹿仁沙哑着声音,泪水一滴接一滴落下,他用手揉着肩膀上樱的脑袋,动作很重 ,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害怕失去。
等到了...终于等到了...幸亏没有死,感谢命运在那一瞬间赐予的顿悟。
鹿仁感觉身上似乎有千钧重的巨石在剥落碎裂,他的身体轻飘飘的,随着巨石消失的是他身上所有的力量。
他知道如释重负的那一刻就将会是他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他早已病入膏肓了,等待樱的苏醒是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太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这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回光返照,癌症病人的身躯本不可能支撑着他把车开到如此远的地方。
可火光终究拦不住飞蛾,它在翻飞之间点燃了自己的翅膀,然后朝着更亮的光飞去,直到烧成灰烬。
“主人!主人!!”樱感受着在她怀里逐渐瘫软的鹿仁,惊恐地叫出了声。
“樱,主人好累...主人要稍微休息一会...”鹿仁强撑着最后的清醒,他的声音细若蚊鸣。
“樱,陪着主人...主人想回家了...”
“樱,带主人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