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开得很快，樱的操作精准迅捷，像是一位开了许多年车的稳重司机。
在AI强大的算力下，房车似乎成了樱身体的延伸。其实世界上最完美的自动驾驶就是让在意你的人为你开车。
“主人，樱想要送主人去医院。”
樱的声音冷静极了，她已经学会了像鹿仁那样，为了保护在意的人用理智的手死死攥住内心涌动的疯狂和悲伤。
“樱...我应该撑不到去医院了...”
樱转过头，她想要握住鹿仁的手，可鹿仁轻轻摇了摇头，他微笑着用眼神示意樱好好开车。
他已经不在意死活了，可樱总得好好活着。
“樱...我们回家吧...”
“回那间出租屋...”
“回到家就什么都好了...”
房车骤然加速，破开云雾和雨水，在高速公路上划过一道白色的残影。
樱把房车停在了服务区，她的动作比鹿仁还要熟练，加油加水，然后打开露天厨房替鹿仁做菜。
巧克力舒芙蕾，鹿仁以前最爱吃的甜点。樱知道鹿仁现在什么正餐都吃不下去，所以只能做一些容易下咽消化的小甜食。幸亏房车里的厨具很全，樱才能把这道甜点做好。
“樱的厨艺还是那么好。”鹿仁笑了，他等待记忆中这种熟悉的味道已经等太久了。
樱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鹿仁，她看着鹿仁艰难地一点点咽下柔软的舒芙蕾，脑袋里闪过一阵阵的刺痛，好像有极强极短促的电流流过电路。
这段时光里，樱就是像这样看着鹿仁一点一点变得憔悴虚弱，可她没办法喂鹿仁吃饭，没办法给他膝枕，没办法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别害怕。
她回来了，可她知道自己回来的太晚了。
樱放下手中的空盘，然后伸手抱住了鹿仁。
鹿仁轻轻抚摸着樱颤抖的身体，他终于又能感受到樱身上熟悉的温热了，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樱把房车的车速拉到了极限，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做法无异于自杀，可对于仿生女友而言，不过是再挪用一部分算力的问题。
她能够感受到鹿仁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就像是无法翻转的沙漏，一旦细沙漏光，那么迎接鹿仁的就是死亡。
主人想回家。
那樱就带主人回家！
......
樱把鹿仁从床上背下，她走下房车，看着眼前的小楼。
熟悉的陈旧楼梯、熟悉的昏暗廊道，夕阳的余晖又一次洒在这栋小楼上。
上一次鹿仁在朝阳中背着樱从这段楼梯走下，这一次樱在余晖里背着鹿仁又走上了楼梯。
樱推开门。
房间在昏暗中沉寂着，空气中的灰尘很少，却依然在余晖的照射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家具一直没变过，鹿仁求婚的那天收起了陈设，后来他又把沙发啊电脑啊什么的都拖了出来，放回原位。
他让这个家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像樱沉睡之前一样，整洁到井井有条，就好像破坏了家具的位置就是破坏了樱的存在。
鹿仁就是用这种方式一直活在记忆的伤口里，也难怪他总是哭不出来，因为他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幻想了一个樱在身边，他幻想着樱在和他说话，幻想着樱品尝他做的饭菜。
他从来不是个多坚强的人，所以才要用盔甲坚硬来保护自己。
樱打开灯，把鹿仁平放在沙发上，她坐在鹿仁身边，让鹿仁枕着她的腿，就好像以前她给鹿仁膝枕一样。
鹿仁伸出手，仅仅是这个动作就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樱牵住鹿仁的手，用掌心温暖鹿仁冰冷的手掌，又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摩着鹿仁的头皮。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让鹿仁几乎一瞬间就流出了眼泪，躺在房车床上时他曾几度认为自己已经彻底精神病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能确定樱真的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种绝处逢生的感受让他虚弱的身体突然爆发了强大的力量，鹿仁握住樱的手是那样用力，像是在抓住一道随时会滑落的影子。
可很快他又慢慢地松开了，他怕把樱弄疼了。
“好久不见啊，樱，真的好久不见...”
樱轻轻抚摸着鹿仁的头顶，她想哭，可是她没办法流泪，所以只好露出一个那样灿烂骄傲的笑容，只是眉梢却总是低垂着。
“主人，对不起，是樱来晚了...”樱的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自己能早点醒来...如果自己能早点醒来...如果自己能早点醒来！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可惜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果。
“樱什么都没有做错，樱不需要道歉...”
鹿仁声音轻柔，他伸出手抚摸樱的头发，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就像是很久以前一样。
“樱长大了啊...”鹿仁梦幻般地呓语着。
“主人...”樱把手放在鹿仁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樱记住主人了吗？”鹿仁喃喃着，眼睛失去了焦距。他的身上太疼了，这种疼痛几乎快要钻进他的骨髓里。
这是能让人放弃生命的疼痛，而人一旦放弃了生命那离死亡就已经不远了。
“嗯。”樱的声音在颤抖中哽咽。
“太好了。”鹿仁露出一丝微笑。
“樱明白什么是爱了吗？”
“嗯。”
“樱理解人为什么会哭泣了吗？”
“嗯。”
“樱学会思考了吗？”
“嗯...”
“樱真棒，不愧是主人的完美女孩。”鹿仁想要抚摸樱的脸，可模糊的视线里他怎么也找不到樱的方向。
樱抓住鹿仁飘忽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脸颊干净极了，没有一滴泪水，可她的表情却像是在悲伤里浸泡了许多年。
“太好了，女孩终于成长成真正的人了。”鹿仁虚弱的声音有些如释重负。
“樱，听主人的话。”
“你要好好活下去。”
“你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灵魂，你应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你要去找下一个爱你的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你要让他守护你，你也要守护他的生活。”
“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好好活着。”
“如果樱想要孩子，就去领养一个，要好好养育他，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樱是最棒的，除了主人以外，还会有很多人喜欢樱。”
“樱，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做出属于你的选择，你要坚定地走在属于你的道路上。”
“最后，也请樱别忘了主人...”
“主人！”樱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却像是在嘶吼。
“其实...其实主人还有很多事情想和樱一起去做。”鹿仁的声音带着哭腔。
“主人还没给樱一场像样的婚礼...”
“主人还想和樱一起再做一次过山车，再逛一次鬼屋...”
“主人还想再带着樱回家，和爸妈坐在一起聊天...”
“如果樱想要孩子，主人也想和樱一起去领养一个...”
“真的还有...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还想和樱一起做！”
“还有好多句谢谢想说...”
眼泪从鹿仁的眼角溢出，其实他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只是泪腺的生理反应还在这具油尽灯枯的身躯上苟延残喘着。
“樱，主人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主人不在了，樱就帮主人多探望探望爸妈。”
“劝他们看开点，儿子不成器，没办法给他们尽孝了。”
“樱，你一定要，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鹿仁再也说不出话了，他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意识陷入黑暗，身体沉入温暖，疼痛也渐渐消失。
他知道死亡来接他了。
死亡从来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并不像是电视剧里拍的那样心电图突然变成一条直线，伴随着刺耳的仪器声，一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你会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缓慢地合上。
你会触摸着他胸口，感受那里的起伏逐渐变得微弱，到最后每一次舒张收缩都快要用上一分钟的时间。
你会看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变慢，然后不再用鼻子呼吸，而是用喉咙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气。
你会感受着掌心的心跳从缓慢变得杂乱，最后微弱到只有无法感知的颤动。
这就是生命在你眼前流逝的感觉，像是拼命抓住一把水，你已经把手合得很紧，可水滴依然会从你的指缝落下。
樱就这样闭着眼睛，感受着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怀里慢慢逝去。
其实死亡的过程，可以更长一些。
是从你看着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憔悴，身体逐渐变得瘦弱开始。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不可避免地看着他一点点被死亡吞噬，从那个充满活力和有趣思想的年轻人变得行将就木奄奄一息。
可到这里死亡还没有结束，你还要参加他的葬礼，看着他被埋进土里，看着崭新的墓碑上雕刻着他的名字。
直到他被世界渐渐遗忘，直到你也把他遗忘。
樱的表情沉静，她能感到鹿仁的身躯在她的怀里逐渐变得僵硬，可她依旧在为鹿仁按摩着头部，就像他依然还活着。
主人说，樱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主人说，樱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主人说，樱以后要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主人不要樱了...
樱低下头，哭声压抑，没有眼泪，却撕心裂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