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累……
很晕……
但今天的活儿还没完，所以她还不能停下。
小心捧起陶坯，浸入奇异的浆水里。液体冰凉黏腻，像活物般缠绕她的手指，皮肤上泛起细密的灼烧感，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
她皱起眉。
克莉尔斯小姐教会她们这叫“釉料”——好难念的词——明明是很艳丽芬芳的水，为何她总是这般排斥？
要是有手套就好了……
她想起父亲拿走工厂发的那副粗布手套时的表情。“丫头片子用不着这个！”他醉醺醺地把手套塞进当铺，换了半瓶劣酒。
陶坯从釉浆中拎出时泛着妖异的青白色。她抓起画笔，舌尖无意识地舔过笔尖——
啧……
又忘了。
明明警告过自己别舔的。可这动作太自然了，就像呼吸一样……
自从这贫瘠的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座灰白的工厂，天空变得黯淡，女孩的地位却高了起来。
陶釉这样的细活男人们做不来，厂主们如狼似虎地聘请手巧的女工，于是给了她们这样能够在家庭里立足的机会。克莉尔斯小姐为了竞争劳动力，给出了可观的薪资，很多女工都争先恐后的加入进来。
念及此，她手头上的工作迅捷了起来。
为了不辜负小姐的善意，她必须更加努力工作才行，这也是证明，她不会被轻易取代的证明。
不过克莉尔斯小姐真厉害呀……
明明没比她大多少，却能经营这样大的工厂，她指挥的时候真是好威风啊。
真希望未来能成为像她那样独立自强的女性……
好热……
好闷……
她擦了擦汗，釉料染上了她的眉梢。
“啊啊啊！”
车间另一端突然传来骚动。
怀孕的女子倒在了釉桶旁，暗红的血从她身下漫出来，和洒落的青白釉浆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诡异的紫黑色。很多孕妇为了补贴家用也都来到了工厂。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孕妇流产，即使生下来也是畸形的婴儿，最终母子都被抛弃街头，生死由命。
一声声尖叫在车间内回荡，少女看见克莉尔斯小姐咳嗽着处理骚乱。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少女的月经三个月没来了。
她偷偷高兴过，直到今早发现裙裾上大块黑紫色的血迹。
她迅速收回视线，然后机械地舔着画笔，舌尖早已尝不出釉料的甜味。前辈说得对，唾液确实能让笔尖更顺滑——就像铅尘混着晨雾吸入肺里，会让人在头一小时里忘记饥饿。
小姐把额外四铜币拍在她黏着釉料的工作台上。
“做得很好，比那些懒虫好多了！继续保持。"
这称赞像蛛丝般吊着她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攥着硬币盘算着。
弟弟的书包要四铜币，识字课本要两铜币...巷口书店的玻璃橱窗倒映着她龟裂的手，和橱窗里《淑女礼仪指南》光洁的烫金标题。
暗巷里窜出的醉汉抢钱时，她咬破了其中一人的耳朵。
作为报复，他们把她按在阴沟边，用碎酒瓶划开了她唯一完好的棉袜。
她在腐肉味的黑暗中摸索，指尖触到两枚冰凉的——
“这是冒险者公会的旧币！现在可用不了啊！”
书店老板的鼻头皱成一颗发霉的核桃。
“而且你...…”目光扫过她裙摆上的釉料硬块，“弄脏地毯赔得起吗？”
下工路上，工业的浓烟把天空染成铁锈色。
“露西家的丫头昨儿死了！”
她听见洗衣妇们在井边交头接耳。
“才十四岁，抽搐着吐黑水，路过的牧师说魂灵都被魔鬼染黑了……”
工厂是被诅咒的，是亵渎神明的吗？这不对吧，这明明是她赚钱的唯一正途，是能让她挺起胸膛活下去的工作啊……
脚步沉重地压在砂石的路上，最终在一间乌黑的砖房前停下。
家到了。
家里比车间更令人窒息。
“这周工钱呢？”
父亲把空酒瓶砸在她脚边。
“你是不是偷懒了？还是偷藏了钱？”
母亲缩在墙角哺乳，婴儿的哭声像只病猫。
她双目空洞地度过这一切。
好沉……
好痛……
后来母亲好像哭泣着紧紧抱住了她，但她说了什么她是真的听不见了。
月光从棚屋裂缝漏进来时，她正用溃烂的指腹摩挲烂黄的童话书插图。
传说中的圣女穿着洁白的衣服，传播神的福音，为平民治病，消除污秽，以及一切苦痛。真是美好的存在啊！要是她也能像书里的圣女那样活着就好。
听说这座城里也住着一位圣女，真想见一见……不过好像离这有点远，也是，纯洁的圣女怎么会来她们这样肮脏的地方？
晨雾裹着煤灰渗进车间时，她已经站在釉桶前。青白色的釉浆在木桶里微微荡漾，表面浮着一层金属光泽的油膜，像某种活物的呼吸。
倒映在上面时，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牙龈上有道细长的蓝线——那衬得她苍白的脸庞像具尸体！很难受，但她已经没钱买牙膏了，只能默默祈祷这不会影响生活。
她这样麻痹自己，然后让坚硬的黑面包屑盖上那道蓝线……
月光从棚屋的裂缝漏进来时，她又在反复阅读圣女的故事。她想，真正的圣女一定很美丽，不像这本书上，洁白的裙摆被她的手指染出一道道蓝痕……
“咳！咳…咳呃咳咳！咳……”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团带着铅粉的血块砸在书页上，正好盖住圣女慈悲的眼睛。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更多釉料抹了上去。现在圣女的脸上布满蓝灰色的裂纹，像一件烧制失败的陶俑。
母亲在门廊哭喊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釉料薄膜。
她想起童话书里能净化瘟疫的圣女，而自己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在空中画着陶器纹样。
车间里的空位又多了很多——又有很多女工死了。
克莉尔斯小姐为了安抚死者家属忙得焦头烂额，身为贵族的她开始对她们发泄心中的不快，她越来越暴躁，甚至开始克扣工资。
现在她也生病了，很少出现在工厂里。
少女很难过，既为克莉尔斯小姐，也为她。
下班了，身体很重，但没事的，只要回家就行了。
只要回到家，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安心的小床上，等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在回家路上数着自己的影子。一个、两个...她的视野长出毛边。
虽然很难受，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故事书看不了了也没事，她全部都记得，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辈子都见不到圣女也没关系，她自己会想象出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又把钱赌光了，还好她在床底下藏了些，生活还是有盼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的视野开始出现黑斑，像劣质陶器上的气泡。
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手，伸向视线尽头的家门。眼皮越来越沉重，肌肉越来越酸痛。
家……
家……
家……
“嘭——”
倒在离家三步之遥的阴沟旁时，月光把积水照成釉浆的色泽，她最后抽搐着蜷缩进去，像一件被扔进釉桶的半成品陶器。
果然，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啊……
如果有说什么值得慰藉的话，那就是在黑暗笼罩她的双眼前——
少女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那道洁白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