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正值盛夏,令人烦躁的蝉鸣声回荡在空无一物的晴空。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热浪渗透进小镇的每一条街道。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商店街里的店铺全都关着门,不愿让任何一丝冷气逃出来,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正在要营业,推门请进”的告示牌,倒是真有一种要关门大吉了的感觉。太阳炙烤着大地,野猫野狗们都躲进了树荫下或是公交车站里。整座小镇都是病怏怏的,唯有田地里的水稻还生机勃勃。
北海道的夏天亦是如此,很难想象生活在南方的人们会如何。
焦糊味?
着火了······还是烟花?不,不是烟花,夏日祭已经过去很久了。
走进便利店,我挑选着晚餐的便当。收银台旁的货架上,麻枝被捆成一束,堆放在一起。
哦,这样啊,今天是盂兰盆节的迎魂日啊。
”盂兰盆节······“
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次吧。
下午三点半,还远远不到日落的时间,连吹来的海风都是温热的,我只想快点回家。
乡间小路,民居,电线杆,樱花树林,沙滩,大海。
这便是从我家院后的下坡望去的景象。
拉开家门,在玄关外脱下鞋。
”我回来了。“
当然,没有人回应,汐去朋友家玩去了,晚饭前才回家。
将书包随手丢在客厅,便当放到冰箱里面。我来到母亲的佛坛前,双手合十,小声地说着。
”我回啦了哦,妈妈。“
上好香后,回到客厅,墙角的那台老旧的空调苟延残喘般的吹着冷气,我家的客厅很狭窄,只有七叠的大小,所以几乎只容得下一部小型的电视,一个四方的矮桌子和一张只够一个人坐的小沙发。就连房子本身也有些年久失修,木制的房屋结构总是让人觉得很不稳。客厅与餐厅之间用一张布分隔,木制的门框两边,有着用小刀刻出来的一道道线条,那是母亲还在的时候给我和汐记录身高用的,我在左边,汐在右边。
时间缓慢而平静的流淌着。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是谁呢。
走下玄关,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白色短袖和深棕色短裤,头发有些稀疏,而且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的老人。
这个人我见过,并且一眼便认了出来——雨宫先生。
他是我们这片地区的居委会会长,以前就对我们家很是照顾,母亲去世以后更是如此。
”嘿,小鬼。”(雨宫先生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
”雨宫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对他的突然来访很是疑惑,不过还是先将他请进了家里。
我们在客厅的小桌子两边相对的坐下,雨宫先生也放下了一直背在肩上的帆布包。
”我去倒水。“
”不用了!不用了。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事,快点办完了我也好快点回家,我家那个老婆子还在等着我吃完饭呢。“
雨宫先生这么说了我也就没在坚持。
”什么事呢?“
”是大好事哦,小鬼。“
说着,雨宫先生从帆布包中拿出了一份很神秘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打开看看吧。“
我接过信封,撕下上面的封胶,将信封内的东西取了出来。
着实被吓了一跳。
整整十张崭新的一万日元。
”这是······“
”美和子去世之前给你们兄妹两个留的钱总是会被花完的,修治那个混蛋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们总还是要生活的吧,所以居委会帮你们申请了补助金,虽然前前后后花了些功夫,但总归是批准下来了。钱是国家出的,每个月你们每人都有五万。虽然不多,但在高中毕业之前应该是不会有生活上的问题了。不过要读大学的话还是得打工啊。啊,现在说这个话题是不是还太早了。“
”不······不胜感激。“
这样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我也知道,母亲留给我们的钱本身就没多少,过不了多久就会花完,此时的补助金毫无疑问的解决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喂,小鬼。“
”嗯?怎么了?“
”美······不,你母亲的墓在哪里。“
”各务原,妈妈的老家。“
”是吗——各务原啊。在名古屋附近吧,那还真远啊。“
雨宫先生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
”那么远的话想去扫墓也没办法。“
扫墓吗?那也是盂兰盆节要做的仪式吧。
从北海道到本州,相隔了一道津轻海峡;从室兰到各务原,相隔着半个日本;从人间到天堂,那便是我与曾经那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距离。
走廊上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
”哥哥!我回来啦!“
是汐啊,完全没注意到开门的动静呢。
”欢迎回来。“
”呀!“
汐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雨宫先生好。“
”哦,小汐啊,真懂事,长高了呢。“
打过招呼后,雨宫先生站了起来。
”那么,今天就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罢站起身,正要提起放在地上的帆布包,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瞧我这脑子,还有件事忘了。“
雨宫先生从包里取出一大捆麻枝,还有用保鲜膜包裹起来的黄瓜和茄子。
”请收下这些吧,盂兰盆节用得上,没法去扫墓的话就让她回来看看你们吧。“
送别雨宫先生后,回到客厅。
看着桌上的东西,一会儿后我对汐说。
”汐,快去厨房把陶瓷盘子端过来,还有火柴。“
”嗯!“
夕阳下,我们兄妹二人蹲在后院中。折断的麻枝堆放在陶瓷盘上,划着火柴,将麻枝点燃。
”啊,点着了。“
”不可以碰哦汐。“
青烟升起,随着夏日的微风轻轻的摆动,气味也传入我的鼻腔。
啊——这样啊,大街上弥漫的是这个味道啊。
风铃响动发出清脆的乐声,黄瓜做成的马和茄子做的牛摆在一旁。
房间内,便当已经用微波炉热好了。
”好了汐,来吃饭吧。“
”来啦!“
房间外,最后一丝火花也在此刻燃尽,余烟仍在飘舞。
没有聊起任何往事,只是在吃着晚饭,过去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易察觉的悲伤也还藏在这个家中。
当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呢,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呢,过了多久才平静下来的呢?
奇怪,完全想不起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就连对生活的希望也失去了啊。
这时,汐扯住了我的衣角。
”哥哥,妈妈回来吗?“
不,不是这样的。
希望啊······也许就在眼前吧。
”嗯,回来了哦,就在房间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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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魂日后,两天过去了,送魂的日子到来。
夏日的暑气仍丝毫未减,即便入了夜也是这样。
盂兰盆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和汐去附近的海滩玩了一整天,直至傍晚时才回到家。
简单的吃过晚饭后,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
汐在浴室里洗澡,而我则拉开从客厅通往后院的隔门,坐在木地板的边缘。
晴朗的夏夜,月明星稀,院中昆虫的叫声此起彼伏,蝉鸣如伴奏一般抑扬顿挫,晚风慢悠悠的吹来,悄无声息的带走了身上的燥热,送来了珍贵的清凉。
逝去的亲人啊,往昔的回忆难以阻挡,从时间的远方飘来,清晰的仿佛触手可及,但终究只是一片空虚。无尽的悲凉,犹如这夏夜中的一抹暗影,挥之不去。
”哥哥,我也洗好喽,给我吹头发。“
汐的声音在此刻传来,心底深处又缓缓升起一丝温暖。她是我在这世间最珍贵的牵绊,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不会独自面对这无常的命运。
晚风依旧轻柔的吹着。在这夏夜中,于悲伤与慰藉间徘徊。这就是生活的模样吧,既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也有默默相伴的温暖。
”嗯,快过来吧。“
我把吹风机的电源插好,盘起腿坐回原来的地方,汐则是很乖巧的坐在了我的腿上。
打开开关,嗡鸣声响起,暖风同时被呼出。
”啊——好困啊——“
”很晚了啊,一会儿就点火吧,要是太晚了的话,妈妈回去就不太方便了。“
”对哦,之前不是在晚饭前就点火了吗?“
”因为······因为之前是迎魂日,迎接的时候说’快点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呢‘所以要在傍晚时点火。然后啊,送的时候就希望能多留下来呆一会儿,所以才要在入夜后点火。于是呢,希望来的时候早点到,就用黄瓜做的小马来接。而回去的时候又希望能多带点东西,慢慢的,平平安安的到,所以就要坐在茄子做成的牛上。“
某个未曾察觉的时刻,泪水已经快要从眼眶中涌出来。
吹风机的噪音还在回荡,即使现在我低声的抽泣,汐也听不见的吧。
可是汐却是像能洞察我的内心一样,轻轻的扭过半个身子,用侧脸贴在我的胸口,抱住了我。
”没事的哦哥哥,妹妹一直都会在的。“
汐那温柔而稚嫩的声音如同击中了我的心脏一般,无法再抑制内心的感情,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我也紧紧的抱住了汐,娇小而温软的触感传来。
”是啊,汐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就好了啊······“
有一团温暖柔和的光线将紧紧相拥的我们所笼罩,把冰冷的世界隔绝在外,如同避风的港湾般护佑着我们。不要再离开我了啊,只要汐一直在,幸福就会一直在,希望就会一直在。在这个又小又拥挤的家中,有着我的全世界啊。
抹了抹眼泪,对依偎在怀中的汐说。
”好了,我们送妈妈回去吧。“
香火明亮,青烟袅袅如同一根剪不断的丝线,将地上的我们和天上的母亲相连。
我们平静的送别着母亲,但还是在内心的某处有些疲倦乏力。
默然缅怀吧,挂念着亡故之人归来与送别之时,勾起了痛苦的回忆,让人痛彻心扉的仪式。
火灭了,连最后一丝烟都没能再升起。
别担心呀,妈妈。
我和汐都很好哟。
永远都在彼此身边的话,就能永远的好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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