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沈炼盘腿坐在乌篷船的甲板上，身侧摆着一盏油灯，火苗随风而晃，飘飘欲坠、要灭不灭已然不知多久。
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分不清它们是在河水中挣扎，还是本身就是河水。凄厉的惨嚎声不断，数不清的手朝他伸来，似要索命，却连触碰到他衣角都做不到。
他起初还有心思去听这些鬼魂在叫唤些什么，到了现在已经麻木，连聒噪都不觉得，仿若未闻。
拿起身前的酒坛再度为自己倒上一碗桂花酿，浅饮一口，抬头看了眼星象辨认时间，今天漂泊在这冤魂苦海的时间好像更加长了。
他摘下腰后的戒刀放在腿上，屈指轻弹，低声哼道：
“初次遇见你的那天，齿轮开始转动，无法停止那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虽说已经有很多次了……”
没一会，他停止只有脑补中才能分辨出歌词的哼唱，抬头朝前方看去。
果不其然，他的预感是对的，一个特殊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她身上的怨气有如实质，令空气都为之凝滞，正用满是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来救我？”
听过不知多少遍的问题，却仍是难以保持平静，心脏的绞痛感提醒着他，心中贼何其难破。
他叹息一声，拿起戒刀。
“因为我喜欢被动，而你从未明说过……”
站起身，起跳，刀谱第一页，先斩心上人。
虞夭夭的鬼魂四分五裂，消散前张大了口，凄厉惨嚎着朝他伸出手，想要将他抓住，却连触碰都来不及便彻底灰飞烟灭。
数不清的黑影从她的残躯中飞散，凄惨地尖叫着，逃出了轮回，也逃出了某个禁锢他们的樊笼。
沈炼收刀叹息，想着这无聊的一幕究竟还要重复上演多少次才是个头。
连续了差不多十年，每晚都会做这个梦，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因为早已精神失常。
甚至，连记忆都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大脑在本能逃避着什么，才导致了这种情况。
“终于结束了。”
虽然不认为今天会是最后一次，但终于结束了今晚的恶魔总归是好的，他轻轻松了口气，坐回甲板上，等待着雾气弥漫开来，重返现实的通道再度打开。
又是三碗酒下肚，迷雾中看不清周围的景象，但鬼魂的哀嚎已经消失，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
虽然很好听，但是……
沈炼眉头一皱，今天的梦好像有些不对。
又等了一会，小船驶出迷雾，若是以往，他会先看到一片光亮，有时刺眼，有时比较昏暗，主要取决于当时的天气。
这一次他仍然看到了光亮，但不仅仅是光亮。
眼前是飘荡的光斑，阳光刺破水面很是晃眼，有小鱼从上方游过，活灵活现，不像是梦。
他不觉得自己会没事梦到鱼，至少不该是这个角度的。
愣了一下，一片梭形的黑影将阳光遮挡，下意识的，他朝着那黑影游了过去。
双手趴在船板上冒出头，与一双有些孤独的眼对上视线。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眼熟的一幕。
大量的记忆疯狂涌现，他陷入晃神状态，再回过神时，周围的景象已经消失，他出现在了一座宫殿里。
宫殿燃着大火，四周各种惨叫惊呼不绝于耳，不远处一道人影发狂大笑，胡乱挥动着一把宝剑砍来砍去，一面黑色的旗帜在他剑下化作碎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愤怒的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疼的委屈。
沈炼不忍去看他狰狞的脸，微微偏头，忽然一怔。
这才发现，他砍碎的，根本不是什么皇旗，而是招魂幡。
如此，永夜朝（罗兰上位后定下的国号）覆灭后，妖鬼重新横行人间，以及虞夭夭棺椁中的招魂幡破碎缝补的原因便就明了了。
临死的时候，罗兰用这种方式报复了自己的老师。
晃神间，沈炼似乎看到了鬼魂朝自己扑来。
有山鬼黎幽的，她质问着为什么，面目狰狞。
沈炼不为所动，鬼魂从他身体穿了过去，什么也没发生。
也有虞祖的，他骂着他道貌岸然，张牙舞爪。
沈炼还是面不改色。
记得的，不记得的，数不清的鬼魂穿体而过，他一直面色淡然视若不见。
直到虞夭夭的鬼魂出现，她张口大哭，看不见一颗牙齿，满脸委屈朝自己扑来。
沈炼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用丝线团团缠住，用力一缩。
痛，太痛了！
那痛感令他头脑瞬间空白，再恢复意识时，虞夭夭已经将他死死抱住，仰着头，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
泪眼汪汪问：“为什么你不来救我？”
沈炼张了张口，练习过无数次的“因为我喜欢被动”却是说不出口了。
告诉她，只要你明确说过一次爱我，或者喜欢我之类，也许当时我就会放弃，带你远走高飞？
说不出口。
“你得说你喜欢废物，我才有勇气抱你。”
这种令人恶心的矫情，他不敢暴露。
也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的本性。
他很想逃，却无路可逃。
那能怎么办呢？
【她只是我梦里的心魔而已。】
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沈炼闭上眼，抽刀将虞夭夭一刀两断。
灼热的血溅在脸上，触感真实到让人怀疑，之前的那两百多年全都是梦，他并没有收养一个叫罗兰的孩子，也没有建立新的永夜朝，而是半路反悔回到了夜国，见了虞夭夭最后一面。
然后发了疯，将她一刀砍死。
他愣了一下，微微睁眼，虞夭夭不可置信看着他，好一会，嘴角溢出鲜血，眼神变得温柔。
见鬼的温柔！你蠢女人！
他想咆哮，怒骂她愚蠢。
但虞夭夭抬起手来，轻轻朝他脸颊伸出。
理所当然的，触摸不到，因为她已经被一刀两断，上半身躺在地上，陷入迷离。
沈炼再度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但鬼使神差的，他蹲下身，让她能摸到自己的脸。
“楚籍，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啊啊啊啊——！”
沈炼再也控制不住，无法承受的痛楚让他彻底疯狂，想要将眼前的一切毁灭，直到眼不见为净，再也不会睹物痛心。
他闭上眼惨叫着，将虞夭夭剁成了肉酱。
血肉，骨头，毛发……全都粉碎着混在一起，让人以为是一滩包饺子的肉馅，再辨不出人样。
但他出刀的动作仍是未停，越砍越快。
直到。
砰——的一声。
身体下坠，很快传来触地感。
沈炼终于醒了过来，躺在砸落在地的床板上，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气喘如牛，久久回不过神来。
